孔恩英是被楼下的喊叫声吵醒的,一群小孩在楼下叫她“恩英~快下来,坪上村那边钓龙虾,我们也去”
“恩英,恩英,孔恩英……”吵吵嚷嚷的都是催促的声音,显然焦急得很。
“喻二,别叫了,我们先走吧”说话的是隔壁卖建材的林叔家的儿子。
喻二是自家二表哥,想到这个二表哥,她心里烦得很,起身对着窗口喊:“你们先去吧,太热了我妈不让我出门”
听到这话一群小孩才赶紧如蒙大赦的往外跑,喻二撒丫子就想跑,却还是扭过头对着楼上窗口:“那你别告状说我不带你玩儿”
孔恩英翻个白眼:“赶紧走,别吵着我阿婆睡觉”喻二这才着急忙慌去追已经跑远的小伙伴
孔恩英是三天前穿回来的,她已经在家躺了三天了,正值暑假,她也不用去上幼儿园,是的,看着墙上挂着的林青霞的挂历,再一次不得不面对自己幼儿园刚毕业的事实,85年的夏天,只有6岁的孔恩英小朋友躺在床上盯着头上的吊扇发呆,门外偶尔传来她哥和同学打游戏的声音。
孔家三房,她爸孔老三是最小的儿子,上面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也就是自己的大伯,二伯,和大姑。
大姑当年插队下乡,家里找了关系安排在近郊,和村支书的儿子看对眼了,已经早早嫁在当地,不过那地方后面盖军工厂,那泥腿子的姑父也不用种地了,一家人都安置在厂里。
她大伯早年被招工去了北方修铁路,成了国企工人,大伯家有自己大堂哥是这一辈儿的老大叫孔恩泰,前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了,听说是在北京安了家。
二伯读书最多,在钢铁厂当技术员,说起来在这小小的陀江县城里孔家的儿女都算是顶顶牛气的铁饭碗。
只有她爸孔老三没着没落的混着,改革开放后告别了家里的老娘和妻儿出去“挖野斋”,“挖野斋”是当地的方言,大概意思就是去外面务工找口饭吃。
孔家老娘孔陈氏是个心里极有主意的老太太,不然一个寡妇也不会在那样的年景下把几个孩子拉扯长大,还各个有安排。
孔老三这个小儿子是她留在身边养老的,老大招工走得远,几千公里路,怕是顾不上自己了,老二的媳妇是厂里领导介绍的劳模,人能干勤快,性格泼辣尖酸,是个只顾自己碗里吃食的性子,她看不上,也不喜欢,再说自古以来都是老大或者老幺养老的。
而孔老三也不负老娘的教导,最是孝顺,可眼看哥哥姐姐的日子都好了,改革的春风吹动了孔老三蠢蠢欲动的心,就这一个留在身边的小儿子,放出去老太太心里头一万个不愿意,可要是不让他去闯一闯,怕以后落埋怨,最终是点头同意了。
孔老三是79年走的,只带了一个简易的背包装着几身旧衣服和哥哥姐姐那儿凑的200块钱,给老娘磕了三个响头,就走了,这时候全国工人的年平均工资也就50多块钱,这200块不多,也不算少,没人知道孔老三去了哪里,去干了什么。
再回来就是83年了,灰头土脸的拉回来两个大号的行李箱和一个装尿素的蛇皮口袋,塞着床单和衣服,夜里当着老娘的面抖开,各式各样的棉衣,再把棉衣用剪刀剪开,里面全是钱,一捆一捆的全是十元,还有几根成色并不是太好的金条。
孔家的生活并没什么改变,只不过饭食上丰盛些,大家知道孔老三出去“挖野斋”应该是挣到了些小钱,要是挣了大钱谁还回来呢?那不得往大城市安家啊,总归是外面漂泊的日子也难过罢了。
直到84年才跟随村里好几家人一起从坪上村迁出来,眼看着孔家的三层小楼建起,红砖灰水泥,好些人才反应过来,孔老三很有些家底,但老太太对外只说,老三和几个哥哥姐姐都借了债,修这房子落下饥荒了,这时候的自建房灰扑扑的不太好看,但已经是坪下街最气派的房子,村上好多房子还是泥搭的。
这条街的名字也不知道谁取的,喊着喊着就变成坪下街,坪下街的人多半是这几年陆陆续续从后面的坪上村迁出来的人家,大家日子好一些了,家里人口也多了,村上给批的宅基地紧靠着大马路,地势上比坪上村矮一节,所以大家口头上叫坪下街。
分宅基地时抓阄,小老太去抓的,抓了端头的一块儿地,其他家沿着这大马路边往进县城的方向依次排开,从这里步行进城区也就走上两刻钟。
孔家的房子是个三层小楼,一楼是两间开阔的门面房,连带着一个后厨,前面开着小卖部,卖些烟酒副食小百货,二楼自家人住,四室一厅带厕所,三楼的楼梯打在外面和一二楼不相通,隔成小旅店,常年住着过路的卡车司机。
坪下街在县城的最东边,紧挨着国道的如入口,但凡进出县城多半都从这里过,自家在端头,隔壁大片空地,停车的地方宽阔,因此三楼常年是住满的,也因着这些住客,店里的啤酒香烟卖得很好,附近几个村子买些油盐酱醋也来这儿,比进城里方便。
街对面那块地也是村上的,租给水泥厂,每年每户能分到些钱,这也是为什么坪上村的日子要比别的村富裕些,虽然大家搬出来建房,可其实大部分都还在村里种着庄稼,
上辈子,孔恩英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日子一夜之间就崩塌了,她只记得警察上门带走爸爸,常年温和的老太太冷着脸一巴掌狠狠地扇在母亲喻柔的脸上,母亲只是惶恐的跪着流泪不止,那个天天只知道打游戏,开朗调皮的哥哥也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早早辍了学。
记忆模糊的那个漫长的夏天,那些上门要债的卡车司机喊叫的声音混着虫鸣,阿婆一下子佝偻的干瘦的身躯,而母亲抱着钱一趟趟地往外跑。
现在想来才明白当时母亲只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求人,没几天,家里的保险柜一个接着一个的空了,两年后父亲回来了,不过那个爽朗的父亲没有回来,之后的很多年,父亲的脸都是疲惫而阴沉的,温柔的母亲永远瑟缩着,像是背负了天大的罪孽,小小的她并不明白一切是为什么。
孔恩英是后来的很多年里,才拼凑出完整的真相,父亲做的是糖盐的倒卖生意,那些经常住在三楼的开货车的叔叔运输的都是自家的货物,他们路过住店的日子其实是定期交账,在这个年代,很多东西并不健全,《盐业管理条例》是90年颁布的,这时候算是投机倒把。
这种生意不是谁能做的,孔老三能在严打之后做这种生意,上上下下牵扯的人多了,算是灰色地带,民不举官不究的,但刚刚那个小破孩儿喻二的爸爸,喻柔的哥哥,那个常年在自家小卖部白吃白拿的大舅也许因为嫉妒也许是背后有人蹿腾,举报了,十几辆大卡车被拦在城外,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想到这里,喻恩英叹了口气,因为她实在记不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只记得是夏天,至于是今年的夏天还是明年的夏天,她并不清楚,而且怎么办呢,自家老爹这生意本就是走钢丝,就算不被人举报,随着这些年发展必然是要被历史洪流淘汰的,而且往后各项法规越来越规范,要是栽在律法完善严明的时期,也许就不仅仅是钱能解决的事情了,怎么让老爹回头是岸呢,生活不易,恩英叹气……
她跳下床拉开门,还是先去折腾下她那中二的哥哥吧,“哥,我想吃冰棍儿”
她哥孔恩祥打的是红白机的游戏《越野机车》,这真是时代的眼泪了,这玩意儿贵得要命,一个游戏卡带堪比这时候一个人三个月工资,是她老爹托人从沿海城市带回来的水货,也就上辈子的她单纯无知才会觉得自家靠着小卖部和那几间旅馆能过上这种生活。
她哥“你自己下楼,阿婆这会儿估计在打瞌睡,你悄悄去拿”
旁边一个少年抬起头看她一眼,问:“恩祥,这你妹啊”
他哥点点头:“嗯嗯,可爱吧,我们家小孔雀,就是脾气不好”
恩英鼓了鼓腮帮子,算了,懒得跟中二少年计较,看着这个只大她五岁的哥哥,多么美好的少年,一点也看不出来那个三十几岁就被老婆孩子生计压垮的疲惫样子,恩英由衷的希望他哥能永远都有这种朝气蓬勃的少年气,而不是成为那个为了侄儿的奶粉钱一趟趟跑网约车的寡言的男人。
恩英回屋穿上拖鞋自己往楼下走,她哥没动,却把眼睛从游戏里拔出来盯着她叮叮咚咚的脚步嘱咐道:“别跑,下楼小心点儿”这种自建楼的楼梯也没个专业的设计师,修得很不符合人体工程学,又窄又陡,这房子后来一直出租给别人,她已经很多年没走过这楼梯了。
外面的太阳毒辣,卷帘门半开着遮荫,有人买东西会自己弯着腰进来,不过这会儿午后,鲜少有人这时候上门,阿婆在柜台后的躺椅上假寐,精瘦的小老太太,这时候精神气还好得很,上辈子一直活到了102岁才寿终正寝,跨过世纪的老人,经历了这个国家几度变革,什么坎没见过,再难的事她也挺得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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