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站在山脚,看天。天是灰的。不是九霄天域那种清澈透亮的灰,是混着尘土和杂质的灰。
空气里的灵气,稀薄得像一碗兑了太多水的稀粥,吸进肺里,糙得慌。这就是青玄界。
我离开了一千年的地方。上山的石阶,石缝里长满了青苔,又湿又滑。路边立着个牌坊,
木头都糟了,上面的三个字——玄天宗,金漆掉得七七八八,看着寒酸。
两个穿青袍的年轻人守在山门前。袍子洗得发了白。年纪大点的那个,往前站了一步,
手里的剑拔出个寸把长,剑刃上还有几个豁口。“来者何人,此地乃玄天宗山门,速速退去!
”他的声音,抖的。另一个更是不堪,腿肚子都在打哆嗦。我没看他们。我的眼睛,
越过他们的头顶,看着山顶上那座大殿的影子。那影子,又熟又陌生。我抬起右手,
伸出一根食指。对着前面的空气,就那么轻轻一点。没起风。什么动静都没有。
那两个年轻人,脸上的表情还僵着,身子却像断了线的风筝,直愣愣地往后头飞。
飞出去老远,撞在百米外的石壁上,“噗通”两声,就再没声了。
他们头顶上那块写着“玄天宗”的烂木头牌坊,没响,没炸,
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变成了粉末,风一吹,就散了。整座山,都跟着轻轻晃了一下。
像打了个饱嗝。“玄天宗。”我开了口。声音不大,可我知道,这山上每一个喘气儿的,
都能听见。“我,燕不归,回来了。”2我开始登山。石阶很长,弯弯曲曲的,
像一条没人管的野狗,趴在这山上。我走得不快。一千年了,我在九霄天域,
走的是白玉铺的地,看的是仙云做的景。再踩上这种沾着泥土的石阶,感觉很怪。
脚底板有点痒。路边的灵草,长得蔫头耷脑,叶片上蒙着一层灰。我记得,以前这路两边,
种的都是“凝露草”,天一亮,叶尖上就会挂着一滴饱满的灵液珠子,太阳一出来,
五颜六色的,好看得很。现在,只剩下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走了大概一炷香的工夫,
路上开始出现人。都是玄天宗的弟子,慌慌张张地从山上跑下来。他们看见我,
就像老鼠见了猫。一个个脸色惨白,想跑,又不敢跑。想上来拦我,腿又迈不开步。
有个看着像个小头目的中年人,壮着胆子,离我十步远站住。“前...前辈,
您究竟是何人?为何擅闯我玄天宗?”他手里提着一把宽背大刀,刀是好刀,可他的人,
气势太弱。就像个三岁娃娃,抡着一把杀猪刀。可笑。我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燕不归。
”我说。那中年人愣了一下,嘴里小声念叨:“燕不归?燕不归……”他想不起来。也对。
一千年了。青玄界这种地方,一个修士能活两百岁就算高寿。一千年,够一个家族兴起,
再彻底死绝好几回了。我的名字,早该烂在土里,被忘干净了。“让开。
”我没兴趣跟他多废话。他没动,咬着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前辈,
我玄天宗虽已没落,但也不是任人欺辱的!”他说着,把大刀横在胸前。我看着他,
忽然觉得有点没意思。我回来,是来寻仇的。是来踏平这座山的。
我脑子里想过一万种血流成河的场面,想过玄天宗那些长老、老祖们跪在我脚下求饶的嘴脸。
可我没想过,拦在我面前的,会是这么个角色。练气期?还是筑基?灵气太弱了,
我甚至懒得去分辨。我没再理他,继续往上走。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
他像是被一座无形的山给撞了一下,闷哼一声,人就贴着地面滑出去十几丈远,
撞在一棵老松树上,晕了过去。自始至终,我的衣角都没碰他一下。山上的人,越来越多。
可他们只敢远远地看着,聚在一起,咭咭呱呱的,像一群受了惊的鸭子。没人再敢上来拦我。
这玄天宗,真是败落了。连个像样点的看门狗都没有。3玄天宗的主殿,叫“玄天殿”。
我走到殿前广场的时候,广场上已经站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少说也有三四百号。这些人,
就是玄天宗现在所有的人了。我记得,千年前我离开时,玄天宗光是内门弟子就有三千,
外门弟子过万。每次宗门大典,这广场上站得满满当当,人挤人,气势能把天上的云都冲散。
现在,稀稀拉拉的,风一吹都能从人缝里穿过去。一个穿着紫色袍子的老头,
站在人群最前面。他头发胡子都白了,脸上沟壑纵横,但眼神还算有点东西。元婴期。
这就是现在玄天宗的宗主了。在我那个年代,元婴期的修士,只配在玄天殿门口当个执事,
负责通报客人姓名。连进殿的资格都没有。“阁下究竟是谁?”紫袍老头开口了,声音很沉,
带着一股子硬撑出来的威严,“为何无故伤我宗门弟子,毁我山门?”我没答话,
迈步走上大殿前的白玉阶。那玉阶,也旧了。上面全是裂纹,还有些地方坑坑洼洼的,
像是被什么东西砸过。紫袍老头脸色一变,厉声喝道:“站住!”他身后的那些长老、弟子,
也都跟着鼓噪起来,一个个拔出兵器,对着我。看着倒也像那么回事。可惜,都是空架子。
我像是没听见,一步,一步,走完了九十九级台阶。我站到了紫袍老头的面前。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子丹药和朽木混在一起的味道。他举起手,
手心里托着一方青色的小印。印上灵光闪烁,一股压力朝着我当头压了下来。
这是玄天宗的镇山法宝,“玄天印”的仿制品。真正的玄天印,
千年前就被我一剑劈成了两半。那股压力,对我来说,就跟微风拂面没什么两样。我看着他,
轻轻吹了口气。就好像吹灭一根蜡烛。他手里的那方青色小印,
上面的灵光“噗”的一声就灭了。然后,印身上出现了一道道裂纹,像蛛网一样,迅速爬满。
“咔嚓。”小印碎成了十几块,从他手里掉了下去,摔在地上,成了些没用的烂石头。
紫袍老头,玄天宗的宗主,整个人像被雷劈了,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他那张满是褶子的脸,
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身后的几百号人,也都傻了。广场上,死一样的寂静。我绕过他,
走进玄天殿。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有几根柱子立着。正上方的宗主宝座,
也蒙了一层厚厚的灰。我走到宝座前,转过身,看着殿外的这群人。“玄天宗的老祖呢?
叫他们出来见我。”我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紫袍老头嘴唇哆嗦着,过了好半天,
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本宗……已无化神老祖……数百年了。”4我愣了一下。
没有化神老祖了?我记忆里的玄天宗,可是有三位化神老祖坐镇的。
特别是那个叫玄天子的老东西,修为深不可测,当年就是他带头,灭了我燕家满门。
我这次回来,头一个要杀的,就是他。“玄天子呢?”我问。紫袍老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好像我在问一个死人。他旁边一个年纪更大的长老,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对着我躬身行礼,
姿态放得极低。“回禀前辈……玄天子老祖,已于八百年前……坐化了。”八百年前?
坐化了?我心里头,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空落落的,不得劲。我闭上眼,
强大的神念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瞬间笼罩了整座玄天宗,不,是笼罩了方圆百里的地界。
山川,河流,地下的灵脉,洞府里的修士……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感知里,清清楚楚。
这座山,灵脉已经枯了。就像一具被抽干了血的尸体。山上修为最高的,
就是眼前这个元婴期的紫袍老头。连一个化神期的修士都没有。别说化神了,
元婴后期都找不出一个。我睁开眼,看着殿外那一张张惊恐又迷惑的脸。
心里头那股烧了一千年的仇恨火焰,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火还在,可那股子气焰,
一下子就灭了。“一千年了,你们玄天宗……怎么混成了这个样子?”我的声音里,
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失望。“本尊重来,是寻仇的,不是来扶贫的。”这话一出口,
殿外那群人,脸色更难看了。特别是那个宗主,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可他们不敢反驳。
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尊严和骨气,都是个笑话。“除了玄天子,还有玄明子,玄尘子。
他们呢?”我又问。那长老哆嗦得更厉害了。“玄明老祖,七百五十年前,渡劫失败,
身死道消……玄尘老祖,外出游历,再无音讯,宗门记载是……六百年前。”全都死了。
或者失踪了。我恨了一千年的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早就化成了一抔黄土。这算什么?
我耗费了巨大的代价,撕开九霄天域和青玄界的空间壁垒,冒着被天道反噬的危险,
从一个满是神仙的地方,回到这个灵气稀薄的凡间。为的,就是亲手拧下他们的脑袋。结果,
他们自己先死了。我忽然觉得很可笑。我就像一个磨了千年刀的屠夫,兴冲冲地跑去报仇,
结果发现仇家早就老死了,连坟头草都换了好几茬。手里的刀,锋利得能切开天,
却连个下刀的地方都找不到。“呵。”我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没有快意。
只有无尽的嘲讽。嘲笑这玄天宗,也嘲笑我自己。5我没再理会殿外那群人。我转身,
打量着这座空旷的大殿。柱子还是那些柱子,地砖也还是那些地砖,只是都旧了,破了。
上面雕刻的阵法符文,灵光早就散尽,只剩下些模糊的刻痕。我走到大殿的角落。那里,
以前摆着一座巨大的青铜香炉,里面点的,是能静心凝神的“九转凝神香”。现在,
香炉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一个圆形的印子。我又走到大殿的另一头。这里,
墙上曾挂着一幅画,画的是玄天宗的开山祖师。那画里,藏着一套剑法。现在,
墙上空空如也,只有几个挂过画的钉子眼。整个大殿,像是被搬空了。凡是值点钱,
有点用的东西,都没了。我走出了玄天殿。外面的玄天宗弟子,还都杵在那儿,不敢动。
我没管他们,自顾自地在宗门里逛了起来。传功堂,门窗都烂了,里面空荡荡的,
书架上连根毛都没有。炼丹房,丹炉早就被人搬走了,地上剩下一堆药渣子,都结成了硬块。
炼器阁,更是惨不忍睹。地火早就熄了,墙角堆着一堆生了锈的破铜烂铁。我一路走,
一路看。越看,心越凉。这不是我记忆里的玄天宗。我记忆里的玄天宗,
是青玄界的第一大宗,气派,威严,门人弟子个个眼高于顶。而眼前的这个,就是个破落户。
一个连山门都修不起,弟子衣服都穿得发白的穷光蛋门派。我甚至在后山的一片药田里,
看到几个弟子在种粮食。修士,种粮食。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停下脚步,
站在一片荒芜的演武场上。场中的青石板,碎了一半,剩下的也长满了杂草。千年前,
我燕家的人,就是在这里,被玄天宗的人一个个杀死的。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族人。
他们的血,曾染红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我以为,再次站在这里,我会心痛,会愤怒,
会恨不得把整座山都给掀了。可现在,我心里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有一片茫然。我的仇恨,
像一棵长了一千年的大树。它的根,就扎在这片土地上,扎在我对玄天宗的仇恨上。现在,
这片土地,变得贫瘠,荒凉。我的仇恨,也像是失去了根,变得飘忽,没了着落。
我该做什么?把眼前这些连饭都快吃不上的修士全杀了?那跟踩死一群蚂蚁有什么区别?
我闭上眼睛,神念再次放开。这一次,我探得更深,更仔细。我想知道,这玄天宗,
这青玄界,这一千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个顶尖大宗,会衰败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整个世界的灵气,会枯竭到这种地步?我的神念,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扫过一座座山峰,探入一处处洞府。忽然,我的神念,在后山的一处禁地,停住了。那里,
有一股很奇怪的气息。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那股气息,被层层的阵法包裹着,
藏得很深。可对我来说,那点阵法,就跟一层窗户纸一样。我心里一动。或许,
答案就在那里。6玄天宗的后山,有一片区域,被列为禁地。禁地的入口,有两名长老守着。
金丹期的修为,在这如今的玄天宗里,已经算是中坚力量了。他们看到我走过来,如临大敌。
“此乃宗门禁地,任何人不得擅入!”其中一个长老色厉内荏地喊道。我没停步。
他们祭出法器,两道光芒朝我射来。光芒在离我身体还有三尺远的地方,就自己消散了。
像两朵被风吹灭的火苗。两个长老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睛里,
全是恐惧。我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禁地里,光线很暗。一条小路,通往山腹深处。
路的两边,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这些符文,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封印阵法。阵法还在运转,
但已经很微弱了,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随时都可能断气。我能感觉到,这个阵法,
不是用来防御外敌的。它是用来镇压什么东西的。我顺着小路,往里走。越往里走,
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就越浓。我的心跳,开始有点不受控制。
这是一种我很久都没有过的感觉了。自从我证道仙尊,我的心,就跟一块万年玄冰一样,
再没什么东西能让它起波澜。可现在,它跳得有点快。小路的尽头,是一座石殿。殿门紧闭,
上面贴满了黄色的符纸。符纸上的朱砂,颜色已经很淡了。我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
那扇看起来很沉重的石门,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就自己打开了。
一股阴冷、混杂着檀香和尘土的味道,从殿里涌了出来。殿里很空。正中央,立着一座雕像。
一座女人的雕像。雕像有两人高,是用一种很罕见的暖玉雕成的。玉质温润,
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晕。我看着那座雕像的脸,整个人,
像是被一道天雷从头顶劈了下来。那张脸……那张脸,我太熟悉了。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
柳凝霜。千年前,背叛了我,投入玄天宗老祖怀抱的女人。我曾爱她入骨,也恨她入骨。
我的道心,曾因她而圆满,也因她而产生唯一的裂痕。一千年了,我以为我早就忘了这张脸。
可当我再次看到,我才发现,这张脸,就刻在我的神魂最深处,从来没有模糊过。只是,
为什么?为什么玄天宗的禁地里,会供奉着她的雕像?雕像的前面,还摆着一张供桌。桌上,
有香炉,有已经干枯的贡品。香炉里,还插着几根烧了一半的香。我慢慢地走过去。我看到,
在雕像的底座上,刻着一行小字。“叛徒圣女,柳凝霜之位。”叛徒?圣女?这两个词,
怎么会放在一起?我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那张脸。可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恨了一千年的叛徒,你们却把她供奉起来?要么是你们疯了,要么……是我错了。
我的脑子,很乱。7我在雕像前,站了很久。殿里很静。
静得能听见灰尘从房梁上落下来的声音。柳凝霜的雕像,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神,
雕刻得很好,很复杂。有悲伤,有决绝,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我记得,千年前,
她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全是光。像是有星星。后来,她背叛我那天,眼睛里,
什么都没有。像一口枯井。我绕着雕像,走了一圈。雕像的做工,很精细。衣袂的褶皱,
发丝的纹理,都栩栩如生。看得出来,雕刻的人,很用心。这不像是对待一个叛徒。
我把目光,重新落回到底座那行字上。“叛徒圣女”。我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叛徒,
我能理解。在我心里,她就是个叛徒。可圣女……玄天宗,为什么要称她为圣女?
还把她的雕像,供奉在禁地里。这说不通。我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一下雕像的脸。冰凉,
光滑。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雕像的一瞬间,整座石殿,轻轻地晃动了一下。雕像的眼睛里,
似乎闪过了一丝微弱的光。一股信息,顺着我的指尖,传进了我的脑海。那不是完整的记忆,
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我看到了一场大火。火光冲天,烧红了半边天。
我看到了玄天宗的山门,血流成河。很多人在哭喊,在厮杀。我还看到了柳凝霜。
她穿着一身白衣,站在玄天殿的屋顶上。风很大,吹得她的衣服和头发,乱飞。她的手里,
握着一把剑。剑上,在滴血。她的对面,站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然后,画面就断了。
这些画面,很混乱。和我记忆里的,完全对不上。我记忆里,我燕家被灭门后,
玄天宗开了一场庆功大典。柳凝霜,就站在玄天子那个老东西的身边,接受所有人的朝拜。
那时候的她,笑得很开心。可刚才的画面里,她的脸上,没有笑。全是痛苦。我皱起了眉头。
事情,好像跟我知道的,不太一样。我退后两步,看着雕像。这座雕像,不只是个死物。
它的里面,被人封印了一丝柳凝霜的神念。是她自己封印的,还是别人做的?我需要答案。
莺谷
悠悠海棠
疯子语
梅魂竹梦
南风五十弦
小宝
去码头整点薯条
大象
斯斯斯
玖日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