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五,子时刚过,丰都的空气沉得能拧出水来。浓得化不开的雾气贴着青石板街面,
缓缓蠕动,吸饱了白日残留的暑气和无处不在的香烛纸钱燃烧后的焦糊味,
沉甸甸地压在人胸口。长街两侧,那些歪歪斜斜、仿佛随时会被雾气吞噬的老旧木楼里,
大多漆黑一片,只零星几扇窗户透出一点豆大的昏黄油灯光晕,虚弱得像垂死之人的喘息。
我落脚的地方,是长街尽头一间孤零零的客栈——“引魂栈”。名字取得邪乎,
老板更是个活脱脱从旧纸堆里爬出来的老古董。干瘦得像风干的橘皮,
浑浊的眼珠嵌在深陷的眼窝里,看人时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提防。办入住时,
他枯柴般的手指捏着油腻腻的竹片钥匙递过来,指甲缝里是洗不净的黑泥,
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朽木:“二楼,最西头那间。”钥匙冰得瘆人。我刚转身,
他那阴魂不散的声音又黏了上来,刻意压低了,却字字扎进耳朵里:“后生仔,
夜里……千万,千万莫开西窗。”我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油灯的光晕在他沟壑纵横的老脸上跳跃,阴影扭曲不定。“为啥?”我挑起眉,
嘴角习惯性地带上点城市人看乡下愚昧的轻佻弧度,顺手拍了拍挎在胸前的相机包,
“怕有鬼?”老头没笑,脸上那点活气也褪尽了,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凝重。
他直勾勾盯着我,眼珠浑浊得几乎看不到瞳孔:“窗子外面……有东西会看进来。莫要招惹。
”他顿了顿,干瘪的嘴唇翕动一下,挤出最后几个字,“尤其今夜。”“行,知道了。
”我敷衍地应着,心里那点不以为然却像野草一样疯长。这年头,
谁还信这些神神叨叨的老黄历?我大老远从省城跑来丰都这“鬼城”,
不就是为了拍点刺激的素材?越是禁忌,才越有看点。我心里盘算着,
脚步轻快地踩上那咯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木楼梯,
木头腐朽的沉闷气味直往鼻子里钻。推开二楼西头那扇沉重的木门,
一股浓烈的霉味混合着陈年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咳了两声。房间不大,
陈设简陋得近乎寒酸,一张挂着灰扑扑蚊帐的木床,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仅此而已。
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盏同样油腻的小油灯,火苗微弱地跳动着,
在斑驳脱落的土墙上投下我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张牙舞爪。
我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那扇西窗攫住了。它嵌在厚重的土墙上,老旧的木窗棂黑黢黢的,
糊着厚厚的、早已泛黄发脆的桑皮纸,隔绝了外面浓稠的黑暗。老板的警告言犹在耳,
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头,带来一丝微痒的挑衅感。我放下背包,
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拉开拉链,取出我心爱的单反相机。冰凉的金属机身握在手里,
带来一种熟悉的、掌控的踏实感。这机器,这镜头,才是我笃信的“法器”。什么鬼怪邪祟?
不过是光影的把戏,是镜头可以捕捉、可以解构的素材。我熟练地检查电池、内存卡,
调整参数,镜头盖被利落地旋开,幽深的镜孔对准了那扇沉默的西窗。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油灯的火苗不安分地跳跃着,将我的影子在墙上拉扯得忽大忽小,
如同某种潜藏的活物。起初的兴奋渐渐被一种黏腻的倦意取代。
窗外除了浓得令人窒息的黑暗,什么也没有。只有风,不知何时起来的,像无数冰冷的手指,
在窗棂的缝隙间来回刮擦,发出呜呜咽咽、时断时续的低鸣,像极了垂死之人的呜咽。
倦意如潮水般上涌,眼皮沉得抬不起来。
就在意识即将滑入混沌的边缘——叮铃……一声极其轻微、极其飘渺的铃声,
毫无征兆地穿透了风声和窗纸,钻进了我的耳朵里。那声音清冷、空灵,
带着一种非人间的穿透力,仿佛直接敲在脑髓上。我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不是错觉!那铃声又响了一声,更清晰了些,
仿佛就在窗外的浓雾深处游走。血液猛地冲上头顶,肾上腺素急速分泌,驱散了所有疲惫。
来了!我猛地扑到桌边,抓起相机,手指因为激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而微微颤抖。
我小心翼翼地挪到西窗边,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声响。那诡异的铃声还在继续,
忽远忽近,飘忽不定,像是在招引着什么。颤抖的手指抚上冰冷的窗棂。
老板那张干枯凝重的脸在脑中一闪而过。但此刻,强烈的好奇心和职业本能像魔鬼的诱惑,
完全压倒了那点微不足道的警告。管他呢!心一横,牙一咬。我用指尖抠住窗棂边缘,
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紧闭的西窗推开了一条极细的缝隙。没有预想中汹涌而入的寒风。
只有一股更加阴冷、更加湿重的雾气,裹挟着浓烈的陈年纸灰和香烛燃烧后的怪异气味,
蛇一样钻了进来,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房间,带着一股地底深处的寒意。我打了个寒颤,
浑身汗毛倒竖。顾不上这些,立刻将冰冷的相机镜头死死抵在那条狭窄的缝隙上,
右眼紧贴上冰凉的取景器。取景框里一片混沌的灰白,浓雾翻滚,能见度低得可怕。
我强迫自己稳住呼吸,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死死按住快门按钮,
让相机的高速连拍功能无声地疯狂运转。
咔嚓、咔嚓、咔嚓……微弱的机械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惊雷。冰冷的汗珠顺着额角滑落,
滴在相机冰冷的金属外壳上。眼睛干涩发痛,但我不敢眨一下。铃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仿佛就在窗下的街面。突然!取景框里翻滚的浓雾深处,毫无征兆地,
亮起了一点幽绿的光芒!那光芒极其微弱,幽幽的,像坟地里飘荡的磷火,
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一连串幽绿的灯火次第亮起,穿透浓雾,
排成了一条诡异而沉默的队列!我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取景框里,那幽幽的绿光映照下,
勉强勾勒出几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他们排着队,在浓得如同墨汁的雾气中无声地移动。
动作僵硬,步伐飘忽,仿佛脚下踩着虚空。手里都提着东西——惨白惨白的灯笼,
灯笼皮薄得像纸,映出的正是那令人骨髓发冷的幽绿光芒!更可怕的是,他们并非空手行走,
一条条粗大、冰冷的黑色锁链,从队伍前头拖拽下来,沉重地划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面,
发出沉闷而拖沓的——喀啦……喀啦……那声音隔着窗缝和浓雾传来,并不响亮,
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质感,一下下,沉重地敲在我的心脏上。每一次锁链拖地的声响,
都让我的胃部一阵痉挛。就在我全身僵硬、几乎无法呼吸的瞬间,取景框里,
走在队伍最末尾、离我窗口最近的那个提灯人影,毫无征兆地,停住了脚步。然后,
极其缓慢地,将那个提着的、散发着幽绿光芒的惨白灯笼,向上抬起。那灯笼,缓缓地,
转向了我的窗口!幽绿的冷光骤然增强,穿透浓雾,像探照灯一样,
精准地、冰冷地打在我镜头抵着的窗缝上!取景框里瞬间被一片诡异的惨绿色填满!
那光仿佛有生命,带着一种黏腻的、窥视的恶意,死死地“盯”住了我!“呃!
”一声短促的惊叫卡在喉咙里,我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向后弹开!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震落簌簌的灰尘。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四肢百骸,几乎要抽走我所有的力气。跑!
必须立刻离开这个房间!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脑子里。
我甚至顾不上收起相机,手忙脚乱地将它胡乱塞进胸前的相机包里,拉链都只拉上一半。
身体比脑子更快,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向房门,拧动那冰冷的铁皮把手。
木门发出刺耳的呻吟,被我猛地拉开。走廊里同样漆黑一片,
只有楼梯口那点微弱的油灯光晕,在浓雾弥漫的空气里显得更加昏黄无力。冲下楼梯时,
脚下一滑,差点从陡峭的木梯上栽下去。我死死抓住油腻的扶手,指甲抠进木头缝隙里,
稳住身体。楼下柜台后,那个干瘦的老板似乎被我弄出的巨大动静惊动,抬起头,
浑浊的眼珠在昏暗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我没心思理会他,像一枚被恐惧发射出去的炮弹,
一头撞开客栈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木门,跌进了外面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雾气之中。
冰冷的湿气瞬间包裹全身,刺骨的寒意穿透单薄的衣物。长街上空无一人,死寂得可怕。
远处那幽绿的灯笼和拖曳铁链的声响,正朝着长街的另一端,缓缓移动,越来越远。跑!
追上他们!一个疯狂而执拗的念头攫住了我。是恐惧?是职业的狂热?
还是某种无法言说的蛊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
不能让这千载难逢的“素材”消失在浓雾里!我的相机!刚才那一下,拍到没有?!
肾上腺素再次汹涌,暂时压倒了骨髓深处的冰冷恐惧。我拔足狂奔,
脚步踏在湿滑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空洞而急促的回响,在死寂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我的目标,
是那队诡异人影消失的方向——长街尽头那座横跨在传说中阴阳界河上的古老石桥,
“阴阳桥”。浓雾如同粘稠的胶质,包裹着一切。路灯?在这鬼地方,
它们更像是垂死的萤火虫,微弱的光晕被雾气吞噬,
只能勉强在脚下晕开一小圈模糊的、惨黄的光斑,勾勒出湿漉漉的青石板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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