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环外的晨昏》一、绿皮火车的终点2014年的北京,春天来得猝不及防。
默言拖着鼓囊囊的蛇皮袋走出北京站时,风沙正卷着杨絮扑在脸上,他下意识地抹了把脸,
手心沾着层灰黄的绒毛,像刚摸过谁家的老棉絮。
里装着他全部家当:两套换洗衣裳、一双磨掉边的帆布鞋、一本卷了角的《家电维修基础》,
还有他妈塞进来的红布包,里面是攒了大半年的五千块钱,用细麻绳缠得紧紧的。
“到了北京先找个正经地方住,别学人家挤隔断。”电话里妈的声音总带着点颤,
“咱穷是穷,住得敞亮些,心也能宽点。”默言当时没应声,只是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麦田。
他知道妈怕什么——去年堂哥在上海住隔断,半夜被煤气熏晕,住了半个月院才缓过来。
可北京的房租像座山,他兜里的五千块连半山腰都够不着。面试的售后公司在朝阳北路,
HR是个戴眼镜的姑娘,说话快得像蹦豆子:“实习工资一千八,交通补助两百,
转正后两千二。管住吗?想啥呢,咱们这行跑外勤的,住哪都一样。
”默言攥着录取通知走出写字楼时,夕阳正把玻璃幕墙染成橘红色。他打开手机地图,
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半天,最终停在东南角的一个小点上——通州马驹桥,周村。
地铁亦庄线的末班车里,他听见两个姑娘聊天。“你住马驹桥啊?那地方离市区老远了吧?
”“远是远,可便宜啊,我租的单间带独卫才六百,比市里的隔断强多了。”“带独卫,
六百。”这两个词像钉子一样扎进默言心里。他跟着人流走出同济南路站,
晚风里飘着尘土味,路边的黑车司机凑上来:“去周村不?二十块,凑齐三个人就走。
”默言摇摇头,打开导航。屏幕上显示还有七公里,步行需要一个半小时。
他把蛇皮袋往肩上勒了勒,踩着人行道上的裂缝往前走。路灯昏黄,照亮路边的废品回收站,
几个塑料瓶在风里滚来滚去,发出哗啦哗啦的响。二、周村的月光周村的公寓是新建的,
红砖墙还泛着潮气。房东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叼着烟卷打开302室的门:“看看吧,
三十平,双人床,独卫。水电自理,网费每月五十。押一付三,少一分都不行。
”房间里空荡荡的,墙壁白得刺眼,墙角堆着没清理干净的水泥渣。窗外是片荒地,
野草长得快有半人高,远处隐约能看见六环高速的路灯,像串掉在地上的珠子。
默言摸出钱包,数了两千四百块递过去。房东数钱的手沾着烟油,一张一张捻得很慢。
默言盯着他手腕上的金链子,心里算着账:交完房租,兜里还剩两千六,
这得撑到下个月发工资。第一晚他没睡着。凌晨三点,窗外传来货车驶过的轰鸣,
震得窗户嗡嗡响。他爬起来坐在床沿,
借着手机屏幕的光打量这个临时的家:墙角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漏水,卫生间的镜子裂了道缝,
照出来的人影歪歪扭扭的。但他摸了摸墙壁,是实心的。没有隔壁的咳嗽声,
没有厨房飘来的油烟味,更没有半夜突然砸门的中介。他想起妈说的“敞亮”,
突然觉得这六百块花得值。第二天早上五点,默言被窗外的鸟叫吵醒。
他从包里翻出带来的旧凉席铺在床上,又去村口的小卖部买了个电煮锅。老板是个山东老乡,
听说他住302,咧着嘴笑:“那栋楼住的都是你们这样的年轻人,
晚上回来能听见半栋楼的键盘响。”默言没说自己不会用电脑,只是买了袋最便宜的挂面,
又拿了两包榨菜。回到房间,他用电煮锅烧了水,面条煮得发涨,就着榨菜吃了两大碗。
锅里的水还冒着热气,他望着窗外慢慢亮起来的天,突然觉得心里踏实了点。
三、公交卡里的日子上班第一天,默言五点半就出门了。村口的公交站只有一个站牌,
被风吹得歪歪斜斜。等了二十分钟,821路公交车才摇摇晃晃地开过来,车门打开,
一股汗味混着油条味涌出来。他刷卡时,机器“嘀”地响了一声,显示余额198元。
这是他昨天特意充的,HR说售后维修全北京跑,交通费是笔不小的开销。
公交车像头老黄牛,在晨光里慢吞吞地挪。默言坐在最后一排,
看着窗外的景象一点点变化:从低矮的平房到高楼,从荒地到厂房,
从穿着睡衣买菜的大妈到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一个小时后,车到了同济南路地铁站,
他跟着人流挤进去,被后面的人推着往前走,脚尖几乎沾不着地。
早高峰的地铁像个巨大的罐头,默言被夹在中间,能闻到前面姑娘头发上的洗发水味,
能感觉到背后大叔的呼吸喷在脖子上。他把工牌紧紧攥在手里,塑料壳硌得手心发疼。
到公司时刚过八点,办公室里空荡荡的。他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看着桌上的维修单发呆。
第一个任务是去海淀黄庄修一台咖啡机,地址在一栋写字楼的28层。坐地铁到海淀黄庄站,
出来时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他按照导航走了十五分钟,才找到那栋亮闪闪的写字楼。
保安拦住他:“工牌呢?”默言把公司发的蓝色工牌递过去,保安瞥了一眼,
嘴角撇了撇:“维修的啊,走货梯。”货梯里一股铁锈味,上升时晃得厉害。默言扶着扶手,
看着数字从1跳到28,心里有点发慌。他修过村里的洗衣机、镇上的冰箱,
却从没见过这么高级的咖啡机,黑得发亮,按钮密密麻麻的,像架小飞机。
客户是个穿西装的男人,抱着胳膊站在旁边:“快点啊,我们开会等着用呢。
”默言手忙脚乱地拆开机器,额头上的汗滴在零件上,他赶紧用袖子擦掉。其实毛病不大,
就是滤网堵了。可他心里紧张,手老是抖,拆螺丝时掉了两次。男人在旁边不停地看表,
鞋底在地板上蹭来蹭去,发出沙沙的响。修好时已经快十二点了。男人拿起咖啡杯试了试,
没说好坏,挥挥手让他走。默言收拾工具包时,
听见他跟同事说:“这售后看着跟个学生似的,能靠谱吗?”他走出写字楼,
肚子饿得咕咕叫。路边的面馆写着“炸酱面二十元”,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钱,
转身走进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个五块钱的面包。坐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啃面包时,手机响了,
是妈打来的。“言啊,今天上班咋样?累不累?”“不累,挺轻松的。”默言咬着面包,
声音有点含糊,“中午吃的炒菜,有肉。”挂了电话,他把面包袋叠成小方块塞进兜里。
对面的公交站台上,一个大妈正跟卖菜的讨价还价,五毛钱争了半天。默言看着她们,
突然觉得那五毛钱沉甸甸的。下午去通州修一台微波炉,客户家住在六楼,没电梯。
默言扛着工具箱爬上去,腿肚子都在抖。修好微波炉,
老太太非要塞给他两个苹果:“小伙子看着面善,跟我孙子差不多大。”走出小区时,
夕阳正斜斜地照在马路上。导航显示离最近的地铁站1.8公里,公交站要走十分钟。
默言犹豫了一下,把工具箱往肩上挪了挪,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省下的一块钱公交费,
够明天早上买个包子了。他这样想着,脚步不由得快了些。
四、裂缝里的光日子像台老旧的洗衣机,轰隆隆地转着,重复又单调。默言每天五点半起床,
六点坐公交,七点挤地铁,八点到公司,然后骑着公司配的电动车,穿梭在城市的各个角落。
他的维修单越积越厚,封皮被磨得发亮。上面记着各种各样的地址:高档小区的28层,
老胡同里的小平房,写字楼的茶水间,菜市场的杂货铺。也记着各种各样的人:客气的,
刁难的,热情的,冷漠的。有次去亦庄的一个小区修冰箱,女主人把他堵在门口:“鞋套呢?
进门不知道换鞋套啊?”他赶紧从工具包里翻出鞋套穿上,白塑料套套在沾满灰尘的鞋上,
像两只笨拙的企鹅脚。也有次在丰台,一个大爷拉着他不让走,非要留他吃饭。
“我儿子也在外面打工,修电脑的,估计跟你一样,天天跑东跑西的。
”大爷给碗里夹了块排骨,“多吃点,年轻人干活费力气。”默言的电动车筐里,
永远放着两个东西:一个是装着馒头的塑料袋,另一个是灌满凉白开的矿泉水瓶。
中午没时间吃饭时,就啃个馒头;渴了,就喝口凉白开。
他学会了怎么在地铁里抢座位——不是靠挤,是靠观察。哪个门下车的人多,
哪个座位上的人快到站了,他心里都有数。也学会了怎么在公交上省钱——两站以内就步行,
能坐公交就不坐地铁。每月发工资的那天,是他最开心的日子。一千八的实习工资,
扣除水电费和话费,剩下的他会分成三份:一份寄回家,一份留作房租,最后一份是生活费。
生活费总是算得刚刚好,多一分都没有。有次公司聚餐,AA制,每人一百。
默言犹豫了半天,还是找借口没去。那天晚上,他在周村的小超市买了包速冻饺子,
用电煮锅煮了,就着醋吃,觉得比什么都香。公寓楼里的人越来越多,
走廊里经常能闻到各种味道:泡面味、辣条味、廉价香水味。
301住的是个在饭店当服务员的姑娘,总是凌晨才回来,
高跟鞋在走廊里“噔噔”响;303是个程序员,晚上九十点才下班,
键盘敲得像打鼓;顶楼住着对情侣,偶尔会吵架,声音大得整栋楼都能听见。
默言很少跟他们说话,每天早出晚归,碰面时最多点点头。直到有天晚上,
他修完最后一个活儿回来,发现钥匙打不开门——锁芯坏了。他站在门口,
手里的工具包沉甸甸的。已经十一点多了,房东的电话打不通。301的姑娘刚好下班回来,
看见他在门口转悠,问明情况后,从屋里拿出个改锥:“我以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况,
试试这么拧。”改锥不太合用,姑娘的手被划破了,血珠滴在门把手上。
默言赶紧从包里翻出创可贴递给她:“算了,我还是找开锁的吧。”“别啊,快成了。
”姑娘咬着牙,额头上渗着汗,“开锁的至少要五十块呢。”折腾了半个多小时,
锁终于打开了。姑娘甩着酸麻的手,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看吧,省下五十块,
够买好几天菜了。”默言想请她吃点东西,翻遍了抽屉,只有半包饼干。姑娘倒不嫌弃,
坐在床沿咔嚓咔嚓地啃着:“我叫小雅,你呢?”“默言。”“默言,沉默的默,语言的言?
挺好听的。”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久。小雅说她从河南来,
想攒点钱回家开个服装店;默言说他想学好技术,以后能在县城开个维修铺。
窗外的月光透过裂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五、冬天的风秋天来得快,
走得也快。一场秋雨过后,气温骤降,默言还穿着单薄的外套,在公交站等车时,
冻得直打哆嗦。转正后的工资涨到了两千二,他给家里寄钱时多打了两百。
妈打电话来问:“是不是加工资了?别总想着家里,你自己买点厚衣服。”“嗯,涨了点。
衣服买了,厚着呢。”他摸着身上洗得发白的外套,撒谎时心跳得厉害。其实他没买新衣服,
只是把带来的毛衣找出来穿上了。毛衣是高中时买的,袖口磨破了,他用针线缝了缝,
不仔细看看不出来。活儿越来越多,冬天是家电故障的高发期,洗衣机、热水器、空调,
每天的维修单排得满满的。有次去昌平修一台冰柜,客户是个小卖部老板,
冰柜里冻着满满一柜雪糕。“快点修啊,化了损失就大了。”老板在旁边急得转圈。
默言蹲在地上拆压缩机,手冻得通红,拧螺丝时扳手老打滑。修到一半,他突然觉得头晕,
眼前发黑,手撑在地上才没倒下。“你没事吧?”老板递过来一瓶热水。他喝了两口,
才缓过劲来——早上没来得及吃早饭,到现在已经快下午两点了。修好冰柜时,天已经黑了。
老板非要塞给他几根雪糕,默言摆摆手:“不用了,我得赶紧回公司交单。
”坐地铁到同济南路站时,已经快十点了。路边的黑车司机凑上来:“去周村不?三十块,
最后一趟了。”默言摇摇头,往公交站走。司机在背后骂了句什么,他没听清,也没回头。
等了二十分钟,821路终于来了。车上空荡荡的,他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看着窗外掠过的路灯,突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累,是心里累,像揣着块石头,沉甸甸的。
回到周村时,公寓楼的灯大多灭了。他摸出钥匙开门,发现门缝里塞着张纸条,
是小雅写的:“我妈寄了点红薯干,放你门口了,记得吃。”门口果然放着个塑料袋,
里面装着金黄色的红薯干,闻着甜甜的。默言拿起一块放进嘴里,软糯的甜味在舌尖散开,
眼眶突然有点热。他想起小时候,冬天冷,妈总把红薯放在灶膛里烤,烤得焦焦的,
掰开后冒着热气。他和弟弟抢着吃,烫得直咧嘴。手机响了,是弟弟发来的短信:“哥,
妈让你天冷了加衣服,别省钱。”默言回了个“知道了”,把红薯干放进抽屉,躺倒在床上。
窗外的风呜呜地叫着,像谁在哭。他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缝,那道裂缝不知什么时候变长了,
像条蜿蜒的小路,一直通到看不见的地方。六、绿皮火车的回响春节前半个月,
默言开始抢火车票。公司放七天假,他想买腊月二十八的票回家,可刷了三天,
只抢到一张站票。“站票也行,十几个小时,忍忍就到了。”他跟小雅说。
小雅要等到除夕才回家,买的是大巴票。“我给我妈说了你帮我修锁的事,
她让我给你带点花生。”小雅递过来一个布包,“自家种的,挺香的。”腊月二十八那天,
默言提前下班。他没回周村,直接从公司去了北京站。候车大厅里人山人海,
到处都是拖着行李箱的人,空气中弥漫着方便面味和汗味。他找了个角落蹲下,
宴一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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