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丑之交的寒气,如蚀骨的幽灵,悄然漫过道观三十六重青瓦。
黛青的天光下,细碎的冰晶在瓦楞间无声凝结,折射出幽冷的微芒。
陆羽白于寅初刻倏然睁眼,并非源自寒意,而是腕间伽楠木茶珠传来熨烫的温度——那是玄天宗掌茶使世代相传的“醒辰珠”,珠内暗藏三百六十道至精至微的煎茶火候诀。
此刻,第五颗阴刻“松火”的古珠,由深褐转为灼目的赤红。檐角那锈迹斑斑的铁马铜铃,恰在东南风卷来时惊起清响。
“叮——铛——”
一枚残月伶仃地悬在铜铃崩缺的锈口上,铁马晃荡七次,每一次震颤的余韵,都与长安翰林院秘藏《阳关三叠》残谱中第七转调的分毫不差。
陆羽白阖目凝神,神思沉入那风铃的律动。
然而,本该收束的末音,却在即将消散的刹那,突兀地撕裂!
一道尖利如裂帛的杂音顽强地凝结其间,挥之不去……像极了三年前,剑阁贡茶断绝那夜,金铁崩摧的激鸣与腥风血雨的呼啸交织。
炉膛内沉睡的百年油松柴“毕剥”一声,炸开第一星金红的火花。陆羽白手持玄铁茶针,缓缓拨弄着红炭。
这些木柴,皆采自武夷山千仞绝壁的马尾松心材,每截粗壮的断面,都赫然留有七道环状斧痕,深合茶道“七烹九晒”的古法蕴意。
火焰核心,一点莲子大小的幽蓝莹芒蓦地涨大,将他白皙的面容映得诡谲。
眉心那粒朱砂痣,受这真火之气一激,竟渗出一点晶莹如琥珀的露珠——此乃明心境修士独有的“茶露”,每至霜降节气,便显化为预示天机的不祥之兆。
茶釜中的泉眼已涌起“鱼目”般细密的气泡,正合《茶经》所载的一沸之状。
平静的水面却并非空无一物,一片深褐龟甲碎片的虚影幽幽浮映其中。
甲骨上“玄天”二字的凹痕,仿佛拥有生命的活物,贪婪地吞噬着蒸腾的水汽。
沉积多年的深褐茶垢,沿着那些商周古卜辞的蜿蜒刻痕悄然流淌,竟在清澈的泉水中重构出一幅残缺的紫微垣星图。
当第三滴冷冽的露水坠落在“天”字最后一笔的凹痕深处,整块浮影的龟甲骤然震动,离水悬浮起半寸!
其间的万千裂纹中,倏地渗出三十六道猩红如血的菌丝,它们疯狂滋长、盘结,在虚空中凝出剑阁禁典《涤器谱》上曾载的凶谶:
“茶脉现世日,剑气当归时”
字迹殷红欲滴,腥气隐隐。
青石阶上,昨夜雨润苔痕,此刻却只透出刺骨的湿冷。
当扫帚刮过三清殿前那尊驮碑龟趺布满裂痕的根基时,陆羽白的指尖骤然袭来一股钻心锐痛!
视线陡落——暴雨冲刷之下,碑底一道幽深的裂缝里,几片破碎的青瓷正倔强地泛着胭脂色的光晕。
那釉面流淌的“雨过天青”色泽,纯净得不沾尘埃,分明是……剑阁嫡传弟子才配拥有的御窑秘制“朱砂霁”!
碎瓷裂口边缘,丝丝缕缕的猩红菌丝已然结成了密织的蛛网,竟随着他每一次屏息,微微搏动,如同无数沉睡的眼睑。
银亮的茶刀刚抵住一片碎瓷试图撬起,锋刃立刻被数道猩红菌丝紧紧缠绕!
粘稠的菌浆瞬息间在冰冷的刀面游走、凝固,显化出六个带着时间诅咒的古篆:“天启七年霜降”。
瓷片翻过背面,半枚陈旧的血色指纹竟蠕动起来,其暗沉渍色,与他袖口沾染的顶级贡茶“白毫银针”的雪亮毫芒,仿佛一脉相承,诉说着无法分割的纠缠。
碑后幽深的古井忽有怪异水声回响。一个瘦小的身影蜷在井沿青石上,手中破碗颤巍巍舀起半碗冰水,倾倒在自己枯槁的手腕。
井水冲刷之处,那圈触目惊心的陈旧红痕骤然如被点燃般浮凸而起!
在熹微的晨光下,狰狞地显现出与龟趺石碑完全一致的“玄天”铭文!
寒风吹送过一缕残余的铁马余音,扫过那狰狞红痕的刹那,缠结的猩红菌丝竟发出密集如琵琶轮指般的颤栗嗡鸣!
道童惊慌的呼喊刚刚撕裂沉寂的空气:“师父!是那偷茶渣……”便已被铜铃最后的余韵彻底斩断。
墙角颓败的老梅虬枝间,一个褴褛的小乞儿身影簌簌发抖。
陆羽白腕间的醒辰珠串毫无征兆地骤然崩散!十八颗沉甸甸的乌木珠噼啪滚落玉砖地面,如失群惊鸟四散逃逸。
其中那颗阴刻“三沸”的宝珠,骨碌碌滚至小乞儿赤裸的脚边,珠身原本苍白如骨的木色,一瞬间由内而外透出烧灼般的赤红光晕!
珠体表面繁复的火候诀刻痕中,渗出蛛网般的血线,光华吞吐不定。
陆羽白俯身拾珠,指尖即将触碰到滚烫的“三沸珠”时,异变陡生!
乞儿腕上那道狰狞红痕如妖魔附体般暴长,猩红的菌丝瞬间化作活蛇,闪电般缠绕上陆羽白的手指,狠狠“咬”入!
皮肤上留下清晰、刺痛的胭脂色印记,与碑底碎瓷上的色泽如出一辙!
就在此刻,墙头一截老梅干枯的冰枝轰然坠地。
坚硬的霜花在青砖上砸碎,迸裂出无数晶莹碎片,竟在不经意间错落铺成一幅残缺的卦象图案。
寒光交错的一瞬,陆羽白明澈的目光骤然穿透一切迷雾!
他终于看清:那小乞儿耳廓之后,一粒米粒大小、冰蓝剔透的痣点,正与他眉心那颗血染般的朱砂痣,在晨昏交替的天穹下,形成了北斗天枢与天玑两颗帝星分毫不差的星位呼应!
梅影深处一只受惊的灰雀扑棱棱窜出!扑腾的翅尖扫过凝滞的空气,抖落一缕微不可察的尘埃。
就在这一刹那,陆羽白眉间朱砂痣渗出那点琥珀色的茶露,其逸散的淡淡气息仿佛无形的引线。
微尘受其牵引,在冷冽如冰的残月光华中骤然悬停!
它们在虚空中无声旋舞、凝聚、排列,须臾间化为两行瘦劲的蝇头小楷,在陆羽白眼中清晰凝固三息:
“茶鼎七年,剑阁断供”
字成刹那,清风吹过,字迹如烟消散,不留痕迹,只余一缕微凉融入呼吸。
陆羽白拾起那枚犹带血纹余烬的“三沸珠”,指尖灵力微吐,将灰雀惊飞残留的那股奇异气旋一丝不漏地封入珠中。
炉上沉寂片刻的茶釜忽地一震,釜内水气翻滚,竟隐隐传出压抑的龙吟!
刹那间,三载掌茶使生涯积累的三千六百道煎茶煮水的记忆片段,在蒸腾的白雾中如潮水般轰然翻涌、炸裂!
他终于彻悟!那龟甲血谶所指,那碑底碎瓷、乞儿血痕、乃至此刻珠封气机一切所引——
“剑气当归处,不在剑阁在茶鼎!”
一声压抑的惊雷,在他心底无声炸开。
东方
山中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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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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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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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晨要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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