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稠得似打翻的墨汁,沉沉淤积在这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
墙壁上霉斑如同干涸的血迹,在昏暗中勾勒出狰狞的轮廓。
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墙皮剥落的细微簌簌声,
每一次轻响都像是时光在我残存的希望上又剥下一片鳞甲。床头那盏苟延残喘的充电小夜灯,
散发着幽微昏黄的光晕,勉强描摹出婴儿床上那个小小的鼓包。五个月大的仔仔,
在声嘶力竭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后,终于沉入不安的浅眠。小拳头紧攥着虚空,
鼻翼急促地翕动,仿佛在睡梦中依旧抵抗着什么。空气里弥漫着劣质奶粉甜腻到发齁的腥气,
混杂着长久困顿、不见天日滋生出的酸馊味,它们钻进鼻腔,沉入肺腑,
是贫穷刻下的、挥之不去的烙印。我的双眼干涩发胀,仿佛被粗糙的砂纸狠狠打磨过。
又一个无眠之夜。仔仔那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声,本应是这寒夜里唯一的慰藉,
此刻却化作无数根细密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我早已绷紧欲断的神经末梢。
脑海里一片混沌的嗡鸣,绝望的低语如同千万只毒蜂在颅内振翅盘旋:明天的米在哪里?
墙角那半罐奶粉,只够再冲两次稀薄的奶糊,之后呢?之后该如何喂饱我的仔仔?
房东那张阴沉得能拧出水的脸,
菜市场肉摊老板因我多问一句价格而爆发的、充满鄙夷的呵斥,
银员扫描那几捆打蔫打折烂菜叶时投来的轻飘飘一瞥……这些画面在浓稠的黑暗中反复闪现,
带着锯齿般的边缘,无声地切割着我的血肉。后脑勺深处,
那熟悉的、如同生锈钝凿子般沉闷而规律的痛楚又开始了,一下,又一下,
固执地敲打着我的颅骨。我下意识地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双臂死死抱住冰冷的膝盖,
试图抵御那从骨髓深处丝丝缕缕渗出的、要将灵魂都冻结的寒意与无边无际的恐慌。突然,
枕边幽光一闪,手机屏幕在死寂中亮起,惨白的光线如刀锋般刺破黑暗。
屏幕上跳动着那个熟悉的名字——母亲。那串数字,
此刻却像一块刚从炉膛里夹出、烧得通红的烙铁,灼烤着我的视线。指尖瞬间冰凉,
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我划开了接听键。“晚晚?”母亲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的急切,瞬间将仔仔微弱的呼吸声彻底淹没,
“这个月的生活费,给你弟打过去没有?他刚找了份正经工,租房子押一付三,手头紧得很!
一个大男人在外头,没点钱傍身怎么行?”她的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反驳的分量,密不透风,根本不给我一丝插话的缝隙,
更遑论关心一句我和怀中这个嗷嗷待哺的幼子。
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冰冷猛地涌上喉头。我张了张嘴,
喉咙却像被一团吸饱了冰水的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母亲那些早已刻进我骨头缝里的话,此刻又在耳边尖锐地回响起来,
如同淬了毒的针:“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别人家的人?
这聪明劲儿要是生在你弟身上多好!要是你弟会读,家里砸锅卖铁也供他上大学!可惜啊,
老天不长眼……”是啊,老天不长眼。那个被全家寄予厚望的弟弟,
连小学都没能规规矩矩念完,便早早辍学,在社会的夹缝里游荡成了混混,
成了母亲心头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溃烂伤疤。而我这个“没用”的赔钱货,
却像一株无人看顾的野草,竟也磕磕绊绊读完了大学。只是如今,
那张曾让母亲在邻里间短暂沉默过、带来过一丝复杂神色的大学文凭,
正和一堆散发着酸腐奶渍味的待洗尿布一起,被胡乱塞在墙角那个掉漆的红色塑料盆里,
沾满了生活最底层的污秽与狼狈。“妈…” 我终于从干涸的喉咙深处,
挤出一丝嘶哑的气音,如同破旧风箱濒临散架前的最后喘息,
“我…仔仔奶粉快没了…房东的房租也…” 话未说完,便被电话那头粗暴地拦腰斩断。
“哎呀!”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充满了不耐烦和一种匪夷所思的理直气壮,“谁家过日子不难?
你一个大人带着个小奶娃还能饿死不成?你弟是男孩!是家里的顶梁柱!他刚起步,
正是最难的时候,哪哪都要花钱!你当姐姐的,帮衬一把那是天经地义!少跟我这儿哭穷!
读了那么多年书,连个像样的钱都挣不来?当初要是让你弟……”又是“当初”,
又是“弟弟”,又是“读书有什么用”。后面那些尖锐的、重复了千百遍的话语,
我已经听不清了。一股巨大而冰冷的洪流,裹挟着绝望的冰碴,瞬间将我吞没。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骤然收紧,痛得我眼前发黑,几乎窒息。
那沉重的压抑感,如同浸透了水的棉被,沉甸甸地、密不透风地压在胸口。无处诉说,
无人可依。向谁诉苦?换来的不过是更深的嘲弄、更彻底的漠然,如同母亲此刻的态度,
像无数把冰冷锋利的刀片,将我仅存的那点可怜巴巴的尊严,一层层刮削殆尽。
那些苦楚、恐惧、窒息般的绝望,只能被我生生咽回肚子里,
在无边黑暗的腹腔中发酵、膨胀,沉重得快要将我的脊梁彻底压断。我怕,
怕极了被这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崩溃成一滩烂泥。那我的仔仔怎么办?
这个才五个月大,全身心依赖着我的、滚烫柔软的小生命,他该怎么办?他该何去何从?
“啪嗒。”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冰冷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猛地惊醒,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咸涩的泪水滑过干裂的嘴角。我死死咬住下唇,
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牙齿深深嵌进皮肉,
才勉强将那即将冲破喉咙的、崩溃的呜咽硬生生堵了回去。不能吵醒仔仔,绝对不能。
1 绝望深渊电话不知何时已悄然挂断。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坟墓般的死寂,
以及我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破碎的喘息声。
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压抑感非但没有随着电话的结束而消散,
反而像无数条带着倒刺的冰冷藤蔓,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者,徒劳地挣扎,冰冷的液体灌满了口鼻,肺叶在灼痛中尖叫。
我需要一个出口!哪怕只是针尖大小的缝隙,让我能透进一丝活气!
目光在死寂的房间里茫然地扫视,最终无意识地钉在了墙角。
那里堆叠着几个从上一个廉价出租屋搬来时,因实在舍不得丢弃而带来的旧纸箱,
它们沉默地蹲踞在阴影里,散发着被遗忘的尘埃气息。其中一个箱口松垮地敞着,
黯淡的光线下,露出了一角熟悉的、落满灰尘的银灰色金属外壳——是我的旧笔记本电脑。
那是大学时打了多少份零工、啃了多少个干馒头才攒够钱买的宝贝,曾几何时,
它光滑的键盘承载过我对未来所有不切实际的、绚烂如肥皂泡的幻想。如今,
它和那张塞在尿布盆里的文凭一样,早已被生活的重压和灰尘掩埋,
像一具被遗弃在角落的、沉默的电子骸骨。鬼使神差地,
我猛地掀开了身上那床薄得几乎无法御寒的被子。冰冷的空气瞬间像无数细小的冰针,
刺透单薄的睡衣,扎进皮肤,激起一阵剧烈的寒颤。我赤着脚,
踩在冰冷粗糙、布满砂砾感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刀上。
我朝着那堆废弃的过往走去,灰尘在夜灯微弱的光束中惊慌失措地飞舞。我蹲下身,
手指颤抖着,拂去电脑外壳上那层厚得能写下名字的积灰,然后,
几乎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气,猛地掀开了沉重的屏幕。手指悬停在那个蒙尘的电源键上,
停顿了一秒,最终狠狠按了下去。“嗡——”风扇发出了沉闷而极其吃力的启动声,
像是一个沉疴已久的病人在濒死边缘发出的沉重喘息。屏幕内部挣扎着,
费力地亮起一片幽幽的、带着病态感的蓝光,
映照在我惨白如纸、被纵横交错的泪痕分割得支离破碎的脸上。桌面壁纸,
还是大学时在图书馆拍的,阳光那么慷慨地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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