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日日喂毒,却不知我百毒不侵他将白玉碗推到我唇边,
鲜红毒液摇晃如血:雪凝最爱这胭脂汤。 第七十九次饮下穿肠毒药,
我垂眼咽下喉间腥甜。 他不知我腕间朱砂印是苗疆圣痕,
更不知那年泥石流中救他的姑娘早换了魂。 直到他亲手将毒羹喂给老夫人,
我打翻药碗:冰蟾泪入喉,老夫人活不过三更。 他掐住我脖颈嘶吼:为何不说!
后来满京围观侯爷赤脚追出百里,怀中银锁叮当:你说过锁住生生世世...
我轻笑扯断银链:锁得住百毒不侵的魂么?1 白玉碗,胭脂泪靖安侯府的黄昏,
像打翻的调色盘。浓稠的金红泼满了西天的云絮,又沉沉坠落到庭院深深处,
将那些雕梁画栋、奇花异草,都镀上了一层不祥的、燃烧般的血色。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甜得发腻的栀子花香,却怎么也驱不散森森院落骨子里沁出来的寒意。
主院正厅,铺陈着富贵雍容,紫檀案几,冰裂纹的汝窑瓷瓶,
每一件摆设都在矜贵的光泽里沉默。可这方寸之间,却是整座侯府最冷的地方。
那森冷的源头,来自端坐在花梨木太师椅上的男人。靖安侯萧执。金红的光线穿过窗棂,
落在他深邃的侧脸上,勾勒出刀裁般分明的下颌线,和那紧绷着、仿佛万载寒冰封住的唇。
他穿着松石青的常服,袖口繁复的银线暗纹低调地流淌着贵重,
更衬得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愈发浓重。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我,沈青禾,低眉垂首,温顺地跪在他身前冰凉的金砖地上。
青布衣裙洗得发白,是我在这侯府里唯一被允许的颜色,像一株不合时宜的小草,
卑微而顽强地匍匐在巨兽脚下。静默如同有形的铁块,沉沉压在心头。终于,他动了。
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伸向旁边紫檀小几上那只价值连城的白玉碗。指尖拈起,
姿态优雅得如同拈花,唯有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透露出一点被竭力压抑的激烈情绪。
那碗被夕阳染透,碗壁薄如蝉翼,几乎能透出光来。碗中,盛着大半碗粘稠的鲜红液体,
像是最上等的胭脂汁,又像是——刚刚涌出的心头血。随着他手腕的微小晃动,
碗中的红便在温润的白玉衬托下轻轻荡漾,折射出诡异的光泽,
甜腻的腥气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喝下去。萧执的声音沉得如同浸了寒泉的古玉,
每一个字都带着冰渣落地的脆响,砸在死寂的厅堂里。碗口被他递到了我的唇边,
边缘温润冰冷的触感贴上皮肤,混合着那液体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浓郁甜腥。他俯视着我,
那双被朝臣私下称为能刺透人心的鹰眸深处,翻滚着噬人的恨毒。那恨意如此清晰,
淬满了剧毒,几乎要将我灼穿。他冷冷地吐字,字字如冰锥贯耳:这是‘赤炼砂’,
极西深山的毒蟒苦胆配以百种剧毒花草,千金难求一滴。你可知,雪凝生前最爱的,
便是这碗胭脂汤?他眼中瞬间迸裂的痛楚,比那碗中之物更甚,可惜……这滋味,
终究轮到你细细品尝。沈青禾!一个恶毒的、害死了他心尖上纯洁白月的卑贱婢女!
我浑身不可抑制地微微一颤,睫毛快速扇动几下,遮住眼底所有的波动。没有抬头,
没有犹豫。温驯地就着他的手,张开唇。那粘稠刺鼻的红色毒液灌入口腔,
带着一股浓烈腥苦的奇异味道,直冲喉咙。我清晰地感知到那液体滑过食道,灼烧一路,
像是有无数细小的毒针在疯狂攒刺。“唔……”一声极其压抑、短促的闷哼从我喉间溢出,
被强行吞咽下去。额上冷汗瞬间涌出,沿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金砖上。
脸色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最后一丝血色,苍白如纸。胃里翻江倒海,
属于“赤炼砂”的毒性在体内疯狂搅动、肆虐。每一次饮毒,
都需动用极大的意志去控制那百毒辟易的体质本能的反抗,生生压下那口将出的逆血,
伪装出中毒的痛苦挣扎。我匍匐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砖面,
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奴婢……谢侯爷……赏赐。声音抖得厉害,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
无人窥见的角落,我死死咬着舌尖,尖锐的刺痛压制着身体里奔涌的本能抗性。
袖中指尖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暗红印痕。第七十九次。
我在心底冰冷地记录着这个数字,如同刻骨铭心的诅咒。
萧执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我痛苦蜷缩的身影,薄唇紧抿成一条冷酷无情的直线。
他似乎从我的狼狈中得到了一丝残忍的快慰,又或许只是确认了他的惩罚仍在进行,
那颗被仇恨腐蚀的心得到了片刻的虚假满足。记住这份滋味,沈青禾。他站起身,
锦袍下摆拂过我的指尖,带来一片更深的寒意,这是你欠她的。他声音里淬了万古寒冰,
滚回你的地方去。脚步声沉稳地离去,带着主宰命运的残酷余韵。
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深处,我才慢慢松开紧握成拳的手。没有立刻起身,
维持着跪伏的姿势,深深吸了一口气。袖子里,一只瘦骨嶙峋的小花猫悄无声息地窜出来,
蓝宝石般的眼瞳担忧地望着我。它是这死寂侯府里唯一的热源。小狸,没事……
我声音嘶哑,用指尖蹭了蹭它湿润的鼻尖。掌心摊开,手腕内侧靠近袖口的地方,
一枚殷红如血的朱砂印记半隐半现,那是深入血脉的烙印,此刻因毒物的侵袭而微微发烫。
站起身,腿脚有些发麻。踉跄着走到旁边的小桌旁,拿起一块干净的软布,
极其仔细地擦拭那只曾盛放过致命毒液的白玉碗。玉质冰凉滑腻,反射着夕照最后一点残光。
我把它轻轻放回紫檀几上。接着,又走到一个铜盆前,里面盛着些清水,
我仔细清洗自己的口唇和手,确保不留下一丝红痕。最后,
端起案几上一个不起眼的、用过的茶水壶和几样零碎物件,里面混杂着一点点药粉。
走出主院,穿过几道回廊,空气里的甜腻花香被更深沉、更驳杂的气味覆盖。
几处庭院的角落,悄然栽种着一些不起眼的植物,月下蓝影幢幢,枝叶形态透着几分奇异。
我步履虚浮,终于走到一处偏僻院墙下。这里有一株半枯的曼陀罗花,枝叶瘦弱,花朵蔫蔫。
在浓稠的夜色掩护下,
我将茶壶里残存的、混入了少量毒物的液体小心翼翼地倾倒在它的根部,
看着那带着异味的浊水瞬间渗入干燥的泥土。做完这一切,我轻轻靠在冰冷粗糙的院墙上,
仰头望向墨蓝的天空。初升的星子疏淡地点缀其上,辽远而冰冷。
胃里那虚假的灼烧感还在隐隐作祟,提醒着刚才发生过的一切。手腕内侧的朱砂印,
似乎在夜幕下更加鲜明地灼烧着。七年。一千二百多个日夜。七十九碗穿肠毒药。
为了那座崩塌在泥石流下的残破村落,
为了那个在乱石堆里顶着滂沱大雨嘶哑哭喊着“救我”,
最后被一个路过少年用血肉模糊的双手生生刨出来的小姑娘……沈青禾啊沈青禾,
你以身饲毒,到底还要在这无间地狱里煎熬多久?记忆如同尖锐的冰锥,刺破伪装的麻木。
恍惚中,似乎又看到了滔天的浑浊泥浪排山倒海般砸下,绝望的哭喊被瞬间吞噬。
一只冰冷带血的手,指甲外翻,疯狂地扒拉着冰冷的巨石,雨水冲刷着血水和泥土的混合物,
滴落在自己脸上。“醒醒!别睡!”少年嘶哑、焦急的吼叫,混合着惊雷炸响,
“抓住我的手!抓住!”那只手终于从乱石缝隙中伸进去,紧紧抓住了自己冰冷无力的指尖。
那一刻传递过来的力量与温度,成了她濒死意识里唯一的锚点。那只救人的手,
如今却日复一日,优雅而冷酷地递来装着不同剧毒的玉碗。这恩情,以命相抵,何其可笑,
又何其——沉重。府邸深处,灯火通明的某座小佛堂内。肃穆的檀香弥漫,
一位鬓发染霜、梳着一丝不苟圆髻的妇人跪在蒲团上,手中缓慢捻动着褐色的佛珠串。
她是侯府地位尊崇、早已不管庶务的老夫人张氏。只是此刻,她捻动佛珠的手指,
有一瞬微不可查的停顿。眼皮微微抬起,望向窗外主院的方向。
那双因年岁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一闪而过,似叹息,又似深深的忧虑,
最终被捻动的佛珠声重新掩盖下去,归于古井般的沉寂。夜色,如浓墨晕染,
将这富丽堂皇的靖安侯府无声包裹。白日里衣香鬓影、权势煊赫,在夜晚剥下外衣,
显露出冰冷扭曲的内里。每一盏廊下的风灯,都像一个窥视的独眼,投射下跳跃不定的光块,
将幢幢树影扭曲成怪异的形状。我拖着疲累的步子,走向那处位于西北角的小小院落,
如同游魂。那是侯府“恩赐”我的牢笼——栖云院。偏僻,荒凉,院墙角落的藤蔓恣意攀爬,
显出几分颓败的气息。还未入院门,几道嗤笑声和压低却依旧清晰的议论便钻入耳廓。啧,
回来了。门口坐着一个嗑瓜子的婆子,三角眼乜斜着,
瓜子壳“噗”地吐在我脚边不远处的泥地上。她是院里管事钱嬷嬷。可不是嘛,钱嬷嬷,
瞧瞧人家,天天去主院‘领赏’呢!旁边一个穿着体面些的翠绿丫鬟附和着,
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薄,侯爷赏的‘胭脂’,滋味好吧?比咱们厨房的肉汤可滋补多了!
她夸张地咂了咂嘴。另一个小丫鬟也凑趣地笑:是呢是呢,红艳艳的,多好看呀。
不过再补,怕也补不回她那身晦气!雪凝小姐那样神仙似的人,怎么就……话没说完,
被钱嬷嬷一个严厉的眼神瞪了回去。我恍若未闻,目光穿过她们,落在院内廊下。
那里放着一个残破缺角的粗陶碗,碗底只余一点冷硬浑浊的菜汤残渣,
上面飘着几点可疑的油星,旁边歪着两个早已冷透、硬邦邦的粗面馒头。
它们被随意地丢弃在那里,如同喂养牲口后剩下的泔水。一阵冰冷的穿堂风刮过,
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旋绕着扑向我的裙角。
胃里那因强行压制“赤炼砂”而翻腾的不适感尚未平息,此刻又被这一幕紧紧攫住,
一阵更强烈的恶心涌上喉头。脸色的苍白更深了一层,比身上的青衣还要黯淡几分。
钱嬷嬷看到我苍白的脸色,眼中得意之色更浓,假惺惺道:哟,这是怎么了?
侯爷赏的‘胭脂汤’还堵不上你的嘴?怎么脸色白得像见鬼?我们栖云院小门小户,
可就这点吃食了,要嫌弃啊,趁早滚去主院讨剩下的!满是横肉的脸上挤出一个刻薄的笑。
那翠绿丫鬟接口道:嬷嬷说得对,咱们这破落院子,怎配跟主院比?有些人哪,
就是心比天高,以为伺候了侯爷几回,就能飞上枝头了?
也不瞧瞧自己那副克死神仙的丧气样!话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裹了针的冰珠,
狠狠砸在心上。小狸不知何时跟到了脚边,对着她们的方向“咪呜”一声,
浑身警惕地炸着毛。我沉默地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抱起那粗陶碗和冰冷的馒头。没有辩解,
没有反抗,那身逆来顺受的卑微似乎已刻进骨子里。细瘦的手背因用力而青筋微凸。哼。
钱嬷嬷冷哼一声,满是油光的嘴撇了撇。抱着那点冷硬如同石块的“饭食”,
我快步走进栖云院唯一一间还算完好的小屋。门在身后关上的一刹那,
外面那些幸灾乐祸的声音便被隔绝了少许。屋内陈设简单到了寒酸的地步。一桌一椅一床,
粗糙而陈旧,床上铺着洗得发硬的薄被。桌上放着一盏小小的、跳跃着微弱火苗的油灯,
是我能负担的最便宜的那种灯油,光线昏黄暗淡,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
轻轻放下碗和馒头,小狸立刻跳到桌上,蹭着我的手。我将它抱进怀里,
冰凉的手指感受到小生命传递来的唯一一点温暖。走到窗边,窗棂破损,
糊窗的桑皮纸早已千疮百孔。外面是无尽的黑暗,将整个栖云院吞没。
月光吝啬地漏下几点碎银,洒在荒芜的庭院里,更添凄清。脸色的苍白在昏黄的油灯映照下,
透出一种几乎透明的脆弱。胃里翻腾得厉害,仿佛还残留着那“赤炼砂”虚假的灼烧感。
但我知道,那并非真正的伤害,而是一种更深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寒意。
指尖轻轻抚摸着小狸温软的绒毛,目光却穿透窗纸的破洞,落向主院的方向。
那片灯火辉煌中,有一座孤零零的小楼。
徐雪凝——那抹早已消散却永远如白月光般烙印在他心口的魂魄——专门辟出的“忆雪轩”。
传闻里面供奉着她的一切——画像、衣物、用过的器物。那里,是侯府真正的禁忌与圣地。
七十九碗剧毒都无法消弭的爱恋。徐雪凝。这个名字像一个冰冷的咒语。
她存在过的每一个痕迹,都像无形的荆棘藤蔓,悄然勒紧这座侯府每一个角落,
尤其是萧执那颗早已荒芜的心。而她沈青禾,一个背负着“凶手”恶名的卑贱婢女,
只是用来延续和发泄这份无望痴情的最佳祭品。夜深了。寒气如同活物,
从破损的窗纸缝隙中争先恐后地钻入。我合上眼,将小狸抱得更紧了些,
用身体挡住那微弱的寒气侵袭。栖云院的夜,漫长而死寂。只有风声在呜咽,如泣如诉,
萦绕在荒芜院落冰冷而厚重的空气中。2 金丝笼,雀无声晨光熹微,像吝啬的金粉,
艰难地穿透栖云院破败窗棂上糊着的旧桑皮纸,在昏暗简陋的小屋内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斑。
小狸在靠墙一张木板拼成的窄床上蜷成一团暖黄色的小毛球,
细微的呼噜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我靠坐在冰冷的床头,几乎一夜未眠。
眼底蕴着淡淡的青黑,脸色比昨夜更显一分憔悴。窗外的鸟鸣婉转清脆,落在耳中,
却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随即是钱嬷嬷那惯常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刻薄嗓音响起在院子里:时辰到了!都麻利点!
晦气归晦气,该干的活儿一件不许落下!夹杂着对院里其他几个粗使婆子丫鬟的呼喝。
新的一天开始了,在这座精美绝伦的金丝牢笼里。冰冷的井水刺痛肌肤,
我默然无言地搓洗着栖云院里换下的粗布被褥床单。巨大的木盆浸满了浑浊的冷水,
手指被泡得苍白肿胀,关节处冻得发红僵硬。几个做粗活的杂役丫头路过院门口,
远远便绕开,如同躲避瘟疫。哼,看她那样儿……一个脸生的丫头小声嘟囔。
小声点!沾了她的晦气可怎么好!另一个急忙扯她袖子,避之唯恐不及地快步走远了。
我麻木地揉搓着手中的衣物,仿佛隔绝在那个世界之外。这种被孤立、被唾弃的状态,
早已是栖云院的常态。洗好衣物,晾晒在那几根风吹日晒已显腐朽的晾衣绳上。刚回到小屋,
钱嬷嬷就叉着腰立在门边:愣着干什么?没眼力见的东西!柴房没劈好的柴火都堆成山了!
等着它生腿自己走吗?柴房在院落最深处靠墙根处,低矮阴湿,光线昏暗。
几束微弱的光线从屋顶的破瓦缝隙里射下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灰尘。角落里,
一堆湿气尚未散尽的粗木柴堆得半人高。
旁边一柄豁了口、沉重冰冷的旧斧头静静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我默默走过去,弯腰拾起斧头,
触手一片刺骨的冰凉。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斧柄,对准一根歪斜的粗柴,凝神,用力挥下!
“嚓”的一声钝响,木柴应声断裂,木屑纷飞。手臂被震得微微发麻。一下,又一下。
单调而沉重的劈砍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腰背传来熟悉的酸痛,
汗水开始顺着额角鬓边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
苍白的脸颊因为用力渐渐泛起一层虚弱的潮红。那潮红之下,
是更深切的疲惫和某种……不甘燃起的微弱火苗。就在我直起腰,
抬起手背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珠时,柴房破旧的窗户缝隙处,
一团暖黄色的身影灵巧地蹿了进来。咪呜!小狸轻盈地跃过堆积的柴垛,落到我脚边,
亲昵地用脑袋蹭着我的裙角,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小脑袋仰着,
一双蓝宝石般的圆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像是在无声安慰。
我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了它柔软温热的皮毛,如同触摸到黑暗里唯一温热的炉火,
被那纯粹的信任和依赖熨帖了片刻。弯腰将它轻轻抱起,
小东西立刻在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蜷好,暖意源源不断传来。还是小狸最懂事了,
是不是?我用下巴蹭了蹭它毛茸茸的头顶,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疲惫。
小家伙似乎感受到了,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轻轻舔了舔我的手腕内侧,那里,
殷红的朱砂印记安安静静。窗外,隐隐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仆役匆忙的说话声。
……快些!管家说了,今儿是雪凝小姐忌日祭礼,库房那边要的东西一样不能少,
全都要最好的。 ……侯爷一早就去了忆雪轩了,唉……这都七年了…… 小点声!
被听见仔细你的皮!脚步声远去了。忌日。这两个字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瞬间熄灭了方才心头升起的那一点暖意,也仿佛抽走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
怀抱里小狸的温暖依旧,却再也无法驱散周遭骤然迫近的、令人窒息的无形寒意。
徐雪凝的影子,如同无形的诅咒,无所不在。不知在柴房这阴冷的角落站了多久。
直到小狸用爪子轻轻挠了挠我的手背,咪呜叫着,我才猛地回过神来。
将小狸小心地放在一旁堆放的干净稻草堆上,那里是它惯常玩耍的区域。
重新拾起冰冷的斧头,深吸一口气,手臂似乎恢复了力量。沉默地举起,重重落下,
利落的破空声伴随着木柴断裂的脆响,带着一种近乎发泄般的决绝!一下!又一下!
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在挥舞中绷紧,每一斧都又快又狠,准确地将地上的粗木劈成两半,
四瓣……木屑飞溅如雨点,落在身上、发间。半个时辰后,
湿柴垛前散落了一地大小均匀的柴段,整整齐齐码好。我扔下斧头,转身推开柴房沉重的门,
午后的阳光刺得人眼前一花。没有回小屋,而是避开院里偶尔路过的仆役身影,
走向府邸另一处同样沉寂无人的角落。那是一座独立的小院,远离主院的热闹。院门紧闭,
一把黄铜大锁将内外隔绝。门楣上悬着一方小小的匾额,字迹娟秀典雅,
但已蒙了厚厚的灰尘,依稀可辨“浣香居”三字。这里曾是徐雪凝出嫁前的居所。侯府上下,
谁人不知七年前那场变故后,此处就成了禁地,除了忌日祭祀清扫,平日里绝不会有人靠近。
院墙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冷寂得如同坟墓。左右环顾无人。
目光落在院墙角落一丛茂密的紫竹林,紧挨着院墙。我走过去,深吸一口气,
足尖在粗糙的墙砖缝隙和凸起处轻点数下,身体异常轻巧地借力上纵,
如一片柳叶般悄无声息地翻过那不算太高的院墙,落入墙内。脚踩在厚厚的落叶上,
发出轻微的窸窣声。一股浓重的、混杂着陈腐木头、潮湿霉菌和浓郁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
院落里,几株老梨树光秃秃的枝桠刺向天空,形如鬼爪。假山池塘早已干涸,
残留着墨绿色的肮脏苔痕。小径几乎被半人高的荒草彻底淹没。中心的那一进小楼门窗紧闭,
窗纸大多碎裂剥落,如同盲人空洞的眼窝。唯有门楣上,
萧执亲笔所书的“浣香居”小匾依旧悬着,字迹透过厚厚的灰尘,
仍透着一股凌厉与……执拗的深情。推开门,
一股更强的混合着陈旧和隐约药味的气息冲了出来。屋内积满厚厚的灰尘,脚步落下,
会留下清晰的脚印。光线从破损的窗户投进来,照亮空气中无数漂浮的尘粒。正堂中央,
一架绣着大朵山茶花的屏风倾倒半边,布满蛛网。梳妆台散乱不堪,铜镜模糊,匣屉拉开,
里面空空如也,唯有几缕纠缠在一起的、干枯褪色的彩线散落着,
像是主人仓促离去后遗留的慌乱。梳妆台上躺着一把缺了齿的旧木梳。我的心跳得有些快。
并非恐惧,而是一种探寻隐秘的急切。走到那散乱的梳妆台前,目光一寸寸扫过每一个角落。
抽屉里没有留下任何纸片字迹。手指划过积满厚厚浮尘的桌面。
就在指尖即将扫过最靠里、贴近墙壁的那个紧闭着的小抽屉时,动作猛地顿住。
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奇异的甜腻香气从抽屉的缝隙里渗出。那气味很淡很淡,
混在满室陈腐和灰尘气味里,几乎难以察觉。若非我对气味极其敏感,定会忽略过去。
清冷的眸子骤然一凝。这绝不是少女居所应有的香粉或花香,
更像某种……药草或者香料的奇异味道。屏住呼吸,指尖用力。抽屉被死死卡住,
无论推拉都纹丝不动,像生了锈。目光锐利地扫过抽屉边缘,指尖在上下左右摸索。
在抽屉背面贴近底部的位置,一个极其细微的、米粒大小的凸起触感传来。试探着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脆响。那看似纹丝不动的抽屉,竟如同活物般弹开了一线!
露出一道窄窄的缝隙!借着微弱的光线向里看去,抽屉内部的暗格空间很小。里面没有信件,
没有珠宝。只有一张被揉搓过多次、边缘碎裂、发脆泛黄的纸片。更引人注目的,
是一小团凝固成块、颜色暗沉、如干枯的淤泥般的东西,
散发着那股若有似无的奇异甜腻气息。那气味,
与昨日打翻“冰蟾泪”后空气中残留的气息有几分微妙的相似,却又更加驳杂深沉。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我飞快伸出手指,
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脆弱的残纸和凝固的药团拈起。纸张入手,轻薄如无物,
上面字迹潦草模糊,如同鬼画符。
只有两三个墨团较深的字能勉强辨认:一个是扭曲难辨的字形,
另一个赫然像是一个“假”字!
还有一排用指甲或尖锐物刻画的、深深刻入纸内的划痕——是几个奇怪的符号,
不像中原文字,弯弯曲曲,透着某种邪异!另一只手上的凝固体,那股甜腻气味更加明显,
混着一种陈腐药气。这是什么东西?!就在这时!
一道极其沉重的、压抑着无尽怒火与痛苦的低吼骤然在空寂荒芜的院落中炸开:谁在里面?
!声音如同暴风雪前夕冻裂坚冰!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气息,清晰地从院门外传来!
是萧执!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重重踏在荒草和落叶上,带着雷霆之怒,瞬间迫近院门!
那锁着的院门剧烈晃动起来,铜锁撞击着门环,发出刺耳的哗啦声!糟了!呼吸骤然停止!
血液瞬间涌上头顶!来不及多想,电光火石间,将那张残纸迅速塞入怀中衣襟紧贴胸口之处!
握着那诡异药团的手毫不犹豫,猛地向身后满是蛛网的墙角一堆废弃破烂杂物下塞去!
同时脚尖一点,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向侧后方的破损窗户!“砰——!
”院门被一股巨力猛地从外面踹开!木屑纷飞中,
萧执高大冷峻的身影裹挟着令人窒息的冰冷杀意立在门口,衣袍翻飞!
鹰隼般锋利的目光在看清屋内人影的刹那,瞳孔骤然紧缩,如同实质的冰刃!
直直刺穿我惊慌回视的眼眸!沈青禾?!他的声音,是从冰封地狱里剐出来的碎冰,
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剧毒,你好大的胆子!3 旧信笺,隐微光萧执高大的身躯堵在门口,
光线被他尽数挡在身后,将他投下的巨大阴影如同浓黑的墨汁,
沉甸甸地泼满整个腐朽的堂屋。那股冰冷窒息的杀意如同凝结的冰湖裂开缝隙,
带着彻骨的寒气瞬间将我淹没。他迈步走了进来。玄色锦靴踏过积尘的地面,
留下清晰的印记。每一步都踏在我绷紧的心弦上,发出濒临断裂的嗡鸣。
那双眼睛锁在我身上,不再是居高临下投喂毒药时的冷酷掌控,而是猎鹰攫住渺小兔子般,
带着审视猎物垂死挣扎的残忍和一丝不解——不解这卑微的祭品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禁地。
谁准你踏足这里的?萧执的声音不高,却似闷雷滚过狭小的空间,
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砸落在地上便激起一片寒冽的回音。
他周身散发出的强大压迫感,令满室的尘埃都似乎不敢飞舞。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黏腻冰凉的触感贴着脊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几乎要挣脱束缚。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肉里,指甲划破了皮肤,细微的刺痛带来一阵强行压制的清醒。
我迅速垂首,身体如风中蒲苇般躬下去,姿态恭顺到了尘埃里,
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恐惧:侯爷……息怒……奴婢……奴婢是奉老夫人之命……忌日将近,
需清扫各处院角、清除隐患……话语在巨大的威压下断断续续,
方才……方才经过院墙外,
发觉……发觉这处竹林似乎有虫蚁噬蛀墙根的声响……忧恐……忧恐有损府邸,
这才……斗胆翻入查看……惊扰侯爷……奴婢罪该万死!
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卑微而惶恐。“虫蚁噬蛀?”萧执的语调微微上扬,
带着冰冷的讥诮。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我惨白惊恐的脸,又缓缓扫视四周。屋内蛛网遍布,
满目荒凉。他的视线掠过倾倒的屏风,散乱的妆台,
最后落在靠里墙角那堆被撞得更散的破旧桌椅和蒙着厚厚蛛网的杂物上。似乎并无异常。
他一步一步走近我,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冰面上,寒气逼人。查看虫患?
他停在我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
近到我能看清他玄色衣袍上用银线勾勒出的、繁复而冰冷的卷草纹,
看清他下颌绷紧到极致的凌厉线条,
感受到他呼吸间带出的、如同刀锋般的气息拂过我的额发。那你查看得如何?
可是发现了……了不得的蛀虫?嗯?最后一声轻“嗯”,尾音拖长,
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残忍和彻底的审视。巨大的恐惧攫住咽喉,几乎无法呼吸。膝盖一软,
我就要真正跪倒尘埃。就在这时——侯爷!
一个略显苍老但沉稳的声音带着几分急促从院门口传来,
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份濒临崩溃的死寂。管家陈伯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微微喘息着,
额上带着薄汗,显然是一路小跑寻来。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随即快步走到萧执身旁,
躬身道:侯爷,府里主祭该备下的物品名录和方位图,老夫人急等着您定夺,
在万福堂候了许久了。陈伯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稳定,带着不容置喙的郑重。
作为服侍了两代侯爷的老人,他的话在府中自有分量。萧执眉峰几不可察地微蹙了一下,
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向陈伯,又冷冷扫了这满屋荒凉一眼,薄唇紧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
那因乍见我在此而生出的狂暴怒火和深重疑虑,似乎被祭礼的迫切冲淡了些许,
化作眼底更沉郁的寒冰。他最终冷哼一声,像是对此地、对我彻底失去了兴趣,
也或许是……根本不屑于为一个卑贱婢女的冒犯在此刻耗费精力。滚出去。他对我说,
声音听不出情绪,只剩下纯粹的嫌恶与驱逐,再让本侯在此处见到你,活剐了你喂狗。
那如渊如狱的恐怖威压随着他转身离去的动作终于挪开。我浑身僵硬冰凉,几乎脱力。
甚至不敢立刻起身,只能匍匐在地,听着那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远离,
最后是院门被大力甩上的巨响!砰——!院门紧闭的巨响如同砸在心脏上,
震得整个残破的内室尘埃簌簌飘落。确认那令人窒息的脚步声远去消失,
我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筋骨般,虚脱地侧靠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墙角柱子上,大口喘息,
汗如浆下。心脏还在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胸腔。怀里的那张泛黄残纸,
隔着薄薄衣衫紧紧贴着胸口处的肌肤,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惊人。
方才那瞬间的生死擦肩,让指尖都还在微微颤抖。差一点,只差一点……剧烈喘息片刻,
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惊惧。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
情急之下塞入东西的破烂杂物——半朽的雕花小几、倾倒断裂的花盆架子、几块碎裂的瓷片,
还有厚厚的、黏腻发黑的蛛网。顾不上脏污和潜在的尖利边缘,
我用尽力气将那些东西小心搬开。一个不起眼的、被蛛网和厚厚尘埃覆盖的墙洞露了出来。
洞口只有拳头大小,边缘不规则,似乎是当年建屋时留下的瑕疵。我屏住呼吸,
伸出沾满灰尘污垢的手指,急切地摸索进去!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表面异常光滑的事物。心脏猛地一跳!小心地拈住它,
用力掏了出来!掌心触感冰凉滑腻。是一支小巧的细颈瓷瓶。约莫小指长短粗细,
通体纯黑釉色,光泽幽深,却因被灰尘蛛网覆盖而显得黯淡无光。
瓶口被一个磨得光滑温润的木质塞子严严实实地封着。用力拧开瓶塞!
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甜腻中还夹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陈腐药气的味道猛地冲了出来!
与我手中还紧紧攥着的那一小块暗沉凝块的气息,如出一辙!却更为纯粹、刺鼻!
甜腻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气,直冲脑门,让人眩晕作呕。我立刻屏住呼吸,
只敢用极其轻微的力道嗅了一瞬,便迅速重新盖上瓶塞!
这气味……远比残纸上沾染的更加浓烈霸道!
绝对属于一种极其特殊、且效果猛烈的药力残留!而那块被紧紧握在另一只手里的凝块,
此刻在角落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照射下,终于显露出它的一部分本质——质地如干涸的淤泥,
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暗褐色和棕红色混杂的斑驳,中心部分颜色最深,
像是被某种物质反复侵蚀过。那张压在胸口、饱含着紧张与探究渴望的泛黄残纸,
终于被拿了出来。指尖因后怕而微抖,小心抚平其上深刻的折痕与污渍,
借着墙角透入的最后一点暮色余晖,用尽目力辨认。纸片的材质薄脆异常,显然是匆匆撕下,
边缘参差破损。上面的字迹是毛笔沾着劣质墨汁写成,墨色已干涸褪色成灰褐色,
且涂抹得异常潦草狂乱,仿佛写字的人在极度的紧张、痛苦和仓惶中落笔。
大部分内容已经被大片墨团和仓促涂抹的痕迹所掩盖,
只余下零星几个能勉强连猜带蒙辨认出的字。一个模糊扭曲的字形,
隐隐透出一个“脉”的痕迹,但无法确认。紧挨着这个模糊字迹旁边的,
是一个被用力划了好几道、墨迹浓重得几乎晕开的字:“假”。而在纸张一角,
指甲或者某种尖利物刻划的、深深嵌入纸纤维的痕迹,赫然在目!
是几个弯曲繁复、如同扭动的蛇虫组合成的诡异符号!这些符号带着一种原始而邪异的气息,
过去在某本极其残破的、记载着西南边陲隐秘部族巫祝记载的兽皮书卷上瞥见过的禁忌符号,
竟有七八分相似!“脉”?“假”?诡异的符号?
这甜腻又充满陈腐药气的凝块和黑瓶里的药粉残留?一个极其大胆又令人遍体生寒的猜测,
如同惊雷般在脑海中炸裂!难道徐雪凝所谓的“被自己下毒害死”,并非纯粹的诬陷?
这其中是否隐藏着更可怕的秘密?她为何要留下这种东西?
“吱呀——”极其轻微的木轴转动声从破旧的窗户外面传来!我猛地抬头,
全身的神经瞬间再度绷紧如钢丝!是风吹动了窗棂?还是……有人?!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刹那,我已如同惊弓之鸟,
迅疾无比地将那张至关重要的残纸和那块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凝块重新塞回怀中紧贴胸口之处!
那个冰冷的黑色小瓷瓶也一并迅速藏匿进最深处!足尖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一点!
身体轻盈得如同被风吹起的枯叶,顺着方才观察好的、破损最厉害的后窗方向猛然窜出!
“哗啦——!”脆弱的窗棂被我撞得断裂飞溅!整个人落在后院荒草之中,
借着下落的冲击力顺势一滚!沾染了满身枯草和泥尘!顾不上狼狈,辨明方向,
以最快的速度攀上院墙,如同受惊的狸猫般翻了出去!没有选择回栖云院的方向。
直接朝着侯府最北端、靠近仆人住所和杂役聚集的侧门飞奔而去!
身影闪入一条堆满废弃杂物的逼仄夹道,确认身后并无追赶的脚步声或异常动静,
才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如同挣脱缰绳的野马疯狂踢踏着胸膛。
暮色四合,最后的惨淡光芒彻底被黑暗吞没。
侯府巨大的轮廓在初降的夜色中如同一头蛰伏的凶兽。我躲在黑暗的阴影里,
感受着心脏剧烈而痛苦的搏动,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反复捶打。怀里的东西沉甸甸的,
像揣着一块燃烧的炭火。那诡谲符号、刺鼻的药味、潦草字迹中的“假”字……每一个碎片,
都指向一个幽深难测、充斥着谎言与算计的可怕旋涡中心。
那个死在七年前的“白月光”徐雪凝,她的影子在浓墨般的夜色里扭曲、拉长,
渐渐染上令人心悸的阴森色彩。4 红梅宴,风雪刃连续两日,栖云院的日子死水微澜。
钱嬷嬷的刻薄,旁人的躲避,劈柴的辛劳,都成了掩饰内心惊涛骇浪的寻常外衣。
连每日清晨被召去主院饮毒时,那份如影随形的森冷压迫感,
都似乎因为我刻意的、更深的麻木顺从而显得不那么尖锐了。
萧执递过白玉碗的手依旧稳定冰冷,猩红的毒液在碗壁晃荡,如同凝固的血液。
他眼中寒光一闪,语气森然:昨日药力欠猛,看来得让你尝尝新滋味。
碗中是极深极沉的靛蓝色液体,散发出诡异的甜腥气,是价值千金的“海幽兰”。
我没有丝毫迟疑,接碗饮下,任由那股冰冷如海蛇的麻痹感在体内游走蔓延,
再以强大的意志强行压下,伪装出抽搐般的痛苦,换来他一丝残忍的快慰和解脱。滚。
依旧是冰冷的驱逐。只是,在他转身欲走的刹那,那高大冷峻的背影上,
似乎有一瞬间不易察觉的停顿。他并未回头,脚步却微微放缓了一丝。那双鹰隼般的眼睛,
在看向西侧空无一人的回廊尽头时,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茫然。那是忆雪轩的方向。
随后,他便大步离开,带着更深的孤寂,隐入深深庭院。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和暗中准备中流逝,
转眼便是入冬后的第一场盛大宫宴——由宫妃在御苑组织的岁末赏梅雅集,权贵云集。
靖安侯府自然在受邀之列。作为新皇近臣炙手可热的萧执,更是焦点。
栖云院的空气在宫宴前一晚骤然收紧。几个面生的丫鬟仆妇被钱嬷嬷带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绸缎比甲、脸上涂着厚重脂粉的妇人和几个不苟言笑的老妈子。
给她换上!仔细着点,别蹭坏了!钱嬷嬷对着那妇人努了努嘴,指向缩在角落里的我,
脸上带着幸灾乐祸,林管事放心,这贱婢命硬得很,死不了。语气刻薄而轻蔑。
那林管事是侯府主院的二等管事娘子,专管内宅宴饮时的衣裳首饰管理。
她眼神挑剔地扫了我一眼,带着一种看脏东西般的嫌恶:真是晦气。侯爷心善,
念着你是府里的人,允你在宫宴上随侍末座开开眼。
她从身后老妈子捧着的一大堆华丽裙装中,随手抽出一件颜色最黯淡老气的褐紫色长裙,
裙面除了几道洗得发白的缠枝暗纹别无装饰,样式也是五六年前的旧款,
与旁边托盘里熠熠生辉的珠翠首饰格格不入。林管事将其粗鲁地塞进我怀里,
声音尖利:赶紧换上!误了时辰,看侯爷不扒了你的皮!还有!她补充道,
宫宴上给侯爷丢人现眼可不行!头发也好好梳洗梳洗,这副死人样去见贵人?
几个老妈子便不由分说地拧了湿布在我脸上粗暴地擦过,沾了些劣质刺鼻的香粉,
又用木梳将我本就随意挽着的发髻狠狠刮了几道,勉强别上一枚旧得发黑的银簪。好了!
别磨蹭了!钱嬷嬷在一旁叉腰催促。被这样一番粗暴折腾,脸上的粉抹得不均匀,白的白,
黄的黄,配上被刮得生疼的头皮和那件老旧沉闷的褐紫裙装,整个人更显得灰败丑陋。
在满院衣着光鲜亮丽的贵妇仆从映衬下,如同一块被扔在锦绣堆里的黯淡抹布。
四周若有若无的奚落目光如同细针扎在身上。我低垂着眼,将所有情绪掩藏在顺从的姿态下,
麻木地跟在侯府一行长长的仆从队伍最末,登上了驶往皇宫御苑的马车。御苑深处,
红梅盛放似火。天公作美,昨夜一场细雪薄薄覆盖在枝头花瓣上,红白相映,宛如仙境。
梅林深处,早已铺设下华丽温暖的锦缎帷幕,巨大的炭盆驱散寒气,丝竹之声隐隐流淌。
贵妇命妇们锦衣华服,环佩叮当,笑语晏晏,将雪后的梅园装点得越发富贵流丽。
靖安侯萧执自然是中心中的中心。他身着亲王规格的墨紫蟒袍,玉带束腰,金冠绾发,
气度如渊渟岳峙,带着武将特有的冷硬气场和掌权者的深重威仪。他只是微微颔首,
便引来周遭一片阿谀奉承之声。我与其他低等仆婢一起,
被安排在紧挨着帷幕边缘、风口最盛的露天席面末排角落。刺骨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
打在没有厚帘遮挡的脸上,像小刀子在刮。宴饮过半,酒酣耳热。气氛越发热络。
一个身着孔雀蓝蜀锦宫装、面敷浓粉、插戴着满点翠珠钗的贵妇——礼部侍郎夫人秦氏,
眼波流转,带着几分刻意的醉意,在一阵谈笑中,手中的玉箸遥遥一指,
精准地戳向帷幕角落里蜷缩着的我,声音尖利得足以穿透丝竹之声:哎哟喂!
我说各位夫人瞧瞧!那不是靖安侯府大名鼎鼎的……‘恩人’吗?
她故意拉长了“恩人”二字,语气里的奚落和鄙夷如同毒蛇的信子,引得满桌贵妇侧目,
连远处一些人都投来了探究又隐含轻视的目光。场面为之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那件老旧黯淡的紫裙,
被刮得蓬乱可笑、点缀着劣质白粉的头发,在这金堆玉砌、珠翠环绕的场合里,
显得格外刺眼和不堪。如同一幅华美的锦绣图卷上被故意涂抹的一团污渍。
秦氏显然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效果,掩口笑得花枝乱颤,声音越发夸张:啧啧啧!
侯爷当真是仁义无双啊!当年徐家小姐……咳,那位心善如仙子的雪凝姑娘,
多好的人品相貌?啧啧,就这么……唉!谁成想竟被个天降的扫把星……克得香消玉殒!
可咱们侯爷呢?她装模作样地叹息着,斜睨向主位上不动声色的萧执,
非但不把这个灾星沉塘喂鱼,反而好好儿养在府里头‘报恩’!啧啧,这份心胸气度,
这份担当,真是……千古难寻啊!她拖长了调子,每一句话都像淬毒的匕首。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低笑声和不怀好意的窃窃私语。可不是嘛!侯爷真是菩萨心肠。
就她这副丧气相,也配出现在这等场合?真是晦气!扫把星!克死了雪凝小姐,
就该自己投了河干净!那些如同毒针般的视线扎在背上。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四肢百骸一片冰冷。我蜷缩着身体,低垂着头,如同暴风雨中孤立无援的落叶。
指节捏得发白,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发颤。主位之上,
萧执手中端着的一盏温润玉杯停在了唇边。他并未看向秦氏,
也未曾转头向我的方向瞥上一眼。只是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中,
瞬间被更沉郁、更阴戾的风暴占据。指节捏在杯壁之上,因用力而泛起青白,
玉杯发出细微欲裂的吱呀声响!一股冰冷暴虐的气息以他为中心无声地扩散开来!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喧嚣的声浪如同被扼住喉咙,瞬间低了下去!
那些窃窃私语和低笑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主位上那人陡然迸发出的寒意所慑,
呼吸骤然紧促!秦氏脸上的得意笑容也僵住了,一丝惧色飞快闪过。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只有冷风的呜咽和炭火爆开的噼啪声。
就在这时——一直低垂着头、瑟缩在末排角落的那个黯淡身影,
慢慢地、极艰难地、抬起了头。脸上劣质的白粉扑簌簌掉落了一些,露出更深的苍白底色。
但那双眼,却是所有人都未曾见过的平静。那平静并非逆来顺受的麻木,
反倒如同一潭冻了千尺的寒水,冰冷刺骨,清晰地倒映着眼前这锦绣浮华下不堪入目的肮脏。
风将几缕乱发吹得贴上脸颊,更添几分狼狈。
我在无数道混杂着惊疑、好奇与幸灾乐祸的目光聚焦下,缓缓地开了口,声音不大,
嘶哑干涩,却在骤然安静的梅林中清晰地传开。我没有望向咄咄逼人的秦氏,
目光似乎落在远处一株傲立风雪、灼灼盛放的红梅之上。语调低沉而缓慢,
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寒风的冷澈:夫人谬赞……侯爷恩义,如山似海。
这句话像是顺从的开场白,让秦氏嘴角勾起一丝得逞的笑。
然而我接下来的声音陡然扬起一丝清越,带着逼人的冷意:山……倾尚存其脊,
海枯亦留其痕!猛地一顿,眼中寒芒凝聚成针,针尖直指秦氏,声音陡然拔高,
犹如冰箭离弦:夫人身披孔雀华裳,发间珠翠明耀……可曾知晓……红梅纵被霜雪欺,
暗香犹胜春风……十里桃花艳!最后一句落下,铿锵作响!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
隔着虚空抽在秦氏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上!瞬间的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秦氏脸上的笑容彻底僵死,粉白的脸皮涨成尴尬羞愤的紫红色!
那“孔雀华裳”、“珠翠明耀”、“霜雪欺”、“春风桃花”……每一句,
都像一把无形的刮刀,瞬间揭穿了她华丽外袍下的浅薄庸俗!
将她那点心思衬托得比那树根底下的污泥还要不堪!短暂的沉寂后,
周围竟隐隐响起几声极力压低的、抑制不住的嗤笑声!那是看热闹的贵妇们强忍的笑声!
更有几位向来清傲文雅的夫人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与认同!
她们的目光再次投向我身上那件粗陋的褐紫裙装时,其中的鄙夷已悄然褪去大半,
反而多了一丝微妙的审视。一个如此狼狈境地的小小婢女,竟能吟出如此刚烈傲骨的诗句,
直指世情荒谬!这份清醒的洞察和隐含的傲气,令人无法轻贱!
坐在末席角落的工部侍郎夫人柳氏,平素以文名着称,此刻眼中精光一闪,微微颔首。
连主位上那岿然不动、周身散发着阴寒气息的萧执,
执杯的手指似乎也微不可查地松动了一瞬。浓密眼睫之下,那寒冰般的眼眸深处,
一抹极其锐利、混杂着愕然与探询的光,如同深海中的闪电,倏忽划过!他第一次,
真正地将目光投向远处角落那个在寒风中瑟缩的身影,那件丑陋的褐紫裙装,
那蓬乱的头发……定定地凝视了她一瞬。尽管只是一瞬,快得无人察觉。秦氏气得浑身发颤,
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身边脸色同样不好看的侍女死死拉住袖子,提醒她注意场合。
寒风卷过梅林,吹落枝头积雪,纷纷扬扬洒落,其中几片冰凉的雪花,恰好落在我的颈间,
带来刺骨的寒意。5 暖阁毒,指间藏冬日雪后,寒风愈发凛冽如刀,
卷着雪沫子刮过重重屋檐,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
靖安侯府的沉寂被一串仓促纷杂的脚步声击破。快些快些!暖炉!多备几个!
管家的嘶哑嗓音透着急切,像一根绷紧的弦。府医!快去请薛先生!老太太!
您撑住啊……侯爷……侯爷已经在老夫人那儿守着了……
几队神色惶惶的仆从捧着暖炉、药材,在覆着薄雪的庭院间穿梭,
沉重的脚步踩得积雪咯吱作响。人人脸上都带着惊惧之色,压低声音交谈,
传递着一个令人心悸的消息:昨夜骤然雪降,寒气侵骨,常年卧病的侯府老夫人张氏,
积年的寒症竟如山洪般爆发开来,整夜高热不退,咳喘连连,呕出的痰中竟带上了血丝!
今日晨起便昏厥过去,人事不省!一时间侯府上下人心惶惶,如临大敌。
萧执亲自坐镇在万福堂外厅。厚重的锦帘垂落,隔绝了大部分刺骨寒风,
但整个暖阁内依旧弥漫着浓重的药石苦味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病气沉疴。炭火烧得极旺,
盆中银丝炭发出暗红的光芒,烘得室内如同蒸笼,却驱不散那份源自病榻深处的阴冷。
萧执端坐于紫檀圈椅中,背脊挺得笔直,但周身笼罩着一层更为深重的寒意。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滚着沉郁的焦虑和深不见底的忧切。
老夫人于他,不仅是血亲长辈,更是少年失恃后唯一的依仗和亲情的寄托。侯爷,
管家陈伯脚步匆匆进来,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动了他花白的鬓角,语气凝重道,
老夫人脉象虚浮涩滞,薛先生说……此番寒邪侵入肺腑心脉,来势汹汹,
恐有伤及根本之忧。
急需……急需一味温养心脉、化寒续命的猛药……须有可靠之人先行为老夫人试药,
以防药性过于峻猛,刺激本就虚弱的脏腑……萧执沉默着,
指节无意识地在坚硬冰冷的紫檀椅扶手上叩击了两下。那目光,如同淬了冰水的刀刃,
缓缓扫过暖阁外侍立的一圈屏息垂首的丫鬟婆子。
当那双冰寒的目光掠过角落里那抹熟悉的灰败身影时,没有丝毫停留,
如同掠过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唯有喉结难以察觉地滚动了一下。沈青禾。
冷硬的声音在温暖的室内砸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定,你来。一瞬间,
暖阁内外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我身上。有轻蔑,有麻木,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旁观。
我低垂着头,从角落里走出来,脚步无声地踏过厚实的毡毯,来到陈伯所指的小几旁。
小几上,放着一只盖着盅盖的暖玉小碗,丝丝缕缕的白气从盖沿缝隙中逸出,
带着一股极其特殊的、浓郁到刺鼻的辛辣暖香,
其中似乎还混杂着千年老参特有的霸道甘苦气味。
这气味……正是萧执口中那张珍贵祖传的“温养汤”方子所煎出的汤药无疑!
府医薛先生——一个须发花白、面皮干瘦的老者,此刻脸色也苍白如纸,对着萧执深深一揖,
声音透着紧张:侯爷,此药霸道……试药者需当场饮下一小盅……静候半柱香,若无异样,
方……方可放心给老夫人服用……萧执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钉凿,紧紧钉在我身上:试。
没有任何犹豫。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玉碗外壁。盅盖被掀开,
小半碗浓稠如融金、闪烁着琥珀光泽的滚烫汤液显露出来。
那股极其霸道的辛辣暖香和千年老参的甘苦之味猛然增强百倍,如同实质般狠狠钻入鼻腔!
在盖子掀开的刹那!一股极其细微、却截然不同的冰凉阴寒之气,
如同潜伏在金色河流深处的黑色水蛇,顺着那股冲天的热辛暖香,电光石火般刺入我的鼻尖!
像是有无数根沾满死亡寒气的钢针,瞬间贯穿了我的嗅感神经!
这股寒意……这种感觉……我端碗的手猛地一抖!瞳孔在低垂的眼帘后骤然紧缩如针!不对!
!这绝非仅仅是“温养汤”应有的霸烈!那隐藏在极致暖香之下的阴寒气息,
分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活物般的黏腻与死寂!
……与我在浣香居那口幽黑瓷瓶里嗅到的、徐雪凝遗留的诡异甜腻药气竟有着六七分的相似!
却又更加阴毒!
更加……指向某种早已铭刻在朱衣秘传记忆深处禁忌名录里的死亡之物——冰蟾泪!
无色无味,至阴至寒!寻常人沾唇即蚀,入喉断脉!
尤其对心脉早衰、虚寒入骨的老夫人而言,此非续命汤,乃是阎王帖!半口下去,心脉立枯!
绝熬不过三更!而此刻这碗“温养汤”里蕴含的分量,霸道绝伦,根本就不是试药剂量!
这是……要当场送老夫人上路!
炸开:老夫人病重的时机、这碗特殊配置的“温养汤”、指定试药……有人要将这杀人的刀,
借我的手递过去!嫁祸?灭口?指向谁?指向我?还是……来不及多想!电光石火间!
萧执冰冷的目光如同两座大山沉沉压来,那无形的威压正等着我饮下这要命的毒汤!
在他眼中,我这祭品的性命,从来不值一提!千钧一发!
就在那玉碗几乎触碰到唇边的刹那——啊——!仿佛承受不住巨大的恐惧与责任,
我口中发出一声短促的、被强压下的惊叫!伴随着惊叫,
那端着暖玉碗的手像是被巨力撞击般猛地向外一抖!又如同被汤液滚烫的温度灼伤!
大半碗金波荡漾、香辣浓烈的汤药,竟直直地泼溅了出去!“哗啦——!
”琥珀色的滚烫药汁像打翻的金液,当空泼洒!几点烫得惊人的药液飞溅到我的手背,
瞬间留下细小的红痕。更多的药汁哗然倾覆,泼在了铺着厚重锦缎的矮几边缘,淋漓而下,
淌在光洁冰冷的水磨青金石地面上!最令人心惊的是,还有一大股,
在了立于小几旁、正欲从袖中取出什么东西的府医薛先生的半边深灰色锦袍下摆和鞋子之上!
刺啦!刺啦!一阵极其轻微却刺耳到诡异的声响瞬间响起!
只见那泼洒在地面药渍边缘的青金石砖,原本温润光洁的石面,
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一小片如同墨迹晕染、又像被强酸腐蚀般的污迹!
更惊悚的是薛先生鞋面上那一大片药渍,深灰色的上好锦缎仿佛瞬间被无形之火吞噬,
颜色飞速变深、晦暗下去,几个呼吸间,竟显出炭黑色的焦痕!
还散发着极其浓烈刺鼻的腥苦之味!啊!薛先生猝不及防,惊得连连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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