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五月,天气刚刚浸透了暮春的气息,下午四点的阳光滚烫地镀在卧室的窗棂上,
把飞扬的细小尘埃照得无处遁形。空调勤恳地嗡嗡送着凉风,十八岁的儿子李晓背对着门,
弓腰窝在电脑椅里。刺耳的游戏厮杀声从巨大的曲面屏幕里炸开,震荡着弥漫冷气的空气。
他的手在键盘和鼠标上噼啪作响,敏捷得惊人,
屏幕上虚拟的生命却在一次次炫目的光影炸裂中惨烈倒下。
地上散落着昨夜奋斗过的残骸——几片被撕碎的、模拟卷的残页,空可乐罐歪倒,
褐色的污渍凝固在木地板上,像某种丑陋的记号。我端着一杯刚热好的牛奶,
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温热的玻璃杯壁熨帖着我的掌心。游戏界面瞬间灰暗,“Defeat!
”的大字红得扎眼。李晓狠狠啐了一口,烦躁地抓了抓滚成鸡窝似的头发,油腻腻的。
“晓晓,该看书了。”我把牛奶轻轻放在他凌乱的桌角,
塑料杯垫在杯底与沾着可乐渍的桌面之间,隔出一小片干净的圆,
声音柔得像抚过棉花的暖风,温顺又安宁。李晓猛地转过头,眼底布满熬夜的红血丝,
像挣扎于死地的困兽,恶狠狠盯着我,带着毫不遮掩的怨毒:“看书?看什么书?!妈,
你告诉我,我这辈子是不是他妈的彻底废了?!”那凶狠的眼神里,
藏着连他自己都没完全理解的深渊般的恐慌。我的心跳稳得像精确的钟摆,一丝涟漪也无。
我伸出手,极其自然地理了理他被他自己抓得更乱的发梢。
指尖触到他微热油腻的额头皮肤时,指尖轻缓的力道拿捏得分外精准,
如同一个早已纯熟的仪式,亲昵的假象底下,透不进半分真实的温度。累吗?我的确累了。
累在十八年漫长岁月里,每一个精心编织的虚伪笑容,每一次无声默许的“玩一会儿”,
每一次亲手扼杀他微弱萌芽的可能性的瞬间。“说什么傻话。”我的指尖抚过他僵硬的后颈,
语气轻缓得像在哄着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学习这种事,急不来的。累了就歇歇,
打会儿游戏也好。”目光扫过他凌乱的书桌,散落的教科书被卷子挤在角落,
新买的、宣称能突破600分的“状元宝典”参考书崭新得晃眼,连书页都没裁开,
像一个巨大的讽刺。“身体要紧。来,把牛奶喝了。
”我将那杯氤氲着热气的牛奶往他手边推了推,洁白的杯口晕开一圈柔和的光晕。
他紧绷的肩膀似乎因为这句纵容而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寸。
一丝近乎于无的笑意无声地滑过我嘴角,快得连我自己都无法察觉。养废他,
就是钝刀子割仇人的肉,越慢,越疼。李振邦,你毁了我的心,我就毁了你唯一的种,
一分一毫地毁。门厅突然传来钥匙转动锁芯的突兀声响,咔嚓、咔嚓,
在这下午的宁静和刻意维持的放纵里格外清晰。李晓烦躁地啧了一声,
却连眼珠子都没转过去一下,依旧牢牢钉在再次亮起、重燃战火的游戏屏幕上。我直起身,
转向门口,脸上的肌肉如同训练有素的演员,瞬间切换成那个担忧却疲惫的妻子。门开了。
李振邦高大的身影有些佝偻地撞了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的热浪和粘稠的汗味。
他今年也四十七了,鬓角早已染上洗不净的霜白。那张年轻时也曾英气勃勃的脸,
如今被深深的法令纹劈开,像被命运用刀刻过一样坚硬沉重,
每一个线条都透着被生活反复捶打过后的麻木疲惫。但这疲惫深处,
似乎又沉甸甸地压着更多、更浑浊的东西。他的眼神很奇怪,
不再是平时那种被抽干了精力的疲惫和空洞,里面好像灌满了烧红的铁水,灼热、绝望,
正猛烈地沸腾、撞击着那层木然的躯壳,即将从死寂的火山底部喷薄而出。
这眼神让我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
十八年的怨恨如同冰封的河水,在这瞬间悄然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这么早?
”我迎上去,声音维持着惯常的稳定,一边说着,
一边自然地去接他搭在手臂上的皱巴巴西装外套。指尖刚触到那略带汗湿的布料,
李振邦猛地侧了侧身,极其突兀地避开了我伸过去的手。他沉默着,一言不发,
呼吸却有些粗重。他那双深陷、此刻翻滚着骇人情绪的眼睛没有看我,
而是径直越过了我的肩膀,刀子一样狠狠扎向电脑椅里那个沉浸在虚拟厮杀中的李晓后背。
那一眼,没有愤怒,没有责骂,甚至没有一丝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那眼神沉重得像是要把魂魄都碾碎成齑粉,
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哀恸……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被逼到悬崖边缘的急迫。
这眼神让我心头那片冰河裂开的声音骤然扩大,碎冰在无声咆哮的暗流里疯狂撞击着。“爸?
有事?”李晓大概终于感受到了背后那道锐利得几乎具象化的注视,不耐烦地侧过半边脸,
鼠标依旧急促地点击着,屏幕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技能特效音。
李振邦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一口滚烫的熔岩。他没有看儿子,
布满血丝的眼球重新转向我,那里面翻腾的火焰几乎要烧出来,
最终却死死压在了那层颤抖的冰面之下。他从那条洗得发白、裤线歪斜的西裤口袋里,
缓慢至极地掏出来一个东西。动作迟缓,每一寸移动都像是锈住了的齿轮在强行运转。
那是一个极其陈旧的牛皮纸信封,边缘早已磨损得毛了边,折痕深陷,
仿佛经历了无数次的摩挲和隐藏。信封口没有封死。一张泛黄起毛、触手可得的信纸,
有一角斜斜地从里面冒了出来。纸上蓝色的钢笔字迹已经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水渍般的墨痕,
像凝固了很久、没有擦干就风干的泪痕。我的目光凝固在那片露出的墨迹上。
心脏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
那笔迹——那斜斜向上、带着一种自以为风流却总有几分潦草紧张的笔锋——我曾无比熟悉。
青春的碎片里,无数个黄昏靠在他的摩托车后座飞驰穿过校园外的林荫路时,我怀里,
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就常常揣着这么一张字迹的纸条。心跳混合着引擎的轰鸣。周鹏!
是周鹏!他当年写给我的情书,字字句句还滚烫鲜活地灼痛着后来的岁月。
一封被命运截胡的情书,一封我从未收到的情书,
启我人生无尽炼狱的第一道深渊之门——正是因为这“不见踪迹”的情书成了他口中的铁证,
印证了他编造的、关于我和周鹏那段轰动整个厂区的“不伦之恋”。“他……走了。
”李振邦的声音极其沙哑,像一张破布在被强行撕扯,“上个月的事……肺癌。
”他没有说“谁”,但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刀片刮着我的神经,
“整理他东西……他家人……只翻到这个。”他盯着我,
眼神复杂得像一个将要碎裂的万花筒,绝望、挣扎,还有一丝丝摇摇欲坠的东西,像是祈求,
又像是更深的恐惧,最终凝固成了某种孤注一掷的冰霜。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死死抠在信封边缘,指关节泛出苍白,仿佛那不是一张薄薄的信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呵……”李晓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冷漠刺耳,“谁走了?
咱家亲戚?还是你哪个狐朋狗友?”他讥诮地问,目光重新钉在屏幕上,“关我们屁事。
”手指更激烈地点击鼠标,人物发出一阵夸张的大吼技能特效,响彻整个房间。
空气瞬间凝滞成一种近乎固态的胶着,沉重得能压垮肺叶。
窗外滚烫的阳光仿佛都失去了温度。我的身体冰冷僵硬,
视线无法从那个泛黄的纸角移开半分。脑子里那些牢固的、支撑了我十八年的仇恨链条,
发出了巨大的、即将绷断的刺耳呻吟,无数冰凌碎裂的尖响在颅腔内炸开,
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一步,像踩在虚空里,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脚挪动得艰难无比。
手不听使唤地伸出去,指尖带着不自知的小幅战栗,缓缓地、缓缓地接近那个信封,
仿佛那是蛇发女妖的头颅。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那张冰冷破旧的信封时——李振邦那只布满岁月痕迹、此刻青筋暴突的手,
却猛地狠狠一抽,像被无形的针尖刺到,紧紧攥着信封缩了回去。那眼神,
如同即将溺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块朽木,死死攥住,带着一种近乎凶兽护食的疯狂绝望。
“给——我!”我的声音第一次失控地拔高,尖锐地撕破了凝滞的空气,
里面蕴藏的恨意和某种未知的恐惧混合发酵,烧灼着我的喉咙,灼烫如火炭。
胸腔里那根紧绷了十八年的弦,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快要彻底崩断,碎成齑粉。
李振邦被我爆发出的尖锐声线震得肩头微微一颤,
眼中那片固执的疯狂终于被击开了一道裂缝,汹涌的情绪洪流从裂隙中奔涌出来。
他的手颓然地垂了下去,紧攥着信封的手指僵硬地松了几分,
那薄薄的信封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沉重感,无声坠落。没有落向我的手心,
而是直直掉落在我们之间冰冷光洁的瓷砖地板上。
嗤啦——信封在下落的过程中被惯性扯开了一个更大的裂口,
里面那张泛黄的信纸打着旋儿滑出,如同一个不甘沉寂的幽灵,
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瓷砖地板上,占据了客厅灯光下无比刺眼的位置。
苏刑大人
苏刑大人
苏刑大人
柯新
柯新
柯新
森林水豚
森林水豚
森林水豚
七安Y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