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风,像淬了冰渣子的刀片子,顺着门缝窗棂,丝丝缕缕地往里钻,
刮得人骨头缝都透着寒。正院上房,地龙烧得旺,铜炭盆里银丝炭噼啪爆着火星子,
暖得有些闷人。我,沈云舒,这富甲江南的秦府当家主母,正捻着细如发丝的银针,
在绷紧的素白杭绸上,绣一朵并蒂莲。针尖刺破绸面,发出极细微的“嗤”声。“太太,
”陪嫁过来的心腹赵嬷嬷撩开厚重的夹棉门帘,带进一股寒气,
她脸上惯常的沉稳裂开一丝缝隙,声音压得低,却字字砸在我心坎上,
“老爷……老爷回来了。”针尖猛地一颤,险些戳破指尖。我眼皮都没抬,
只淡淡道:“回来便回来,慌什么?灶上煨着的参汤,给老爷送一碗去书房暖暖胃。
”赵嬷嬷没动,喉头滚了滚,像是咽下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老爷……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轿子后头……还跟着顶……粉呢小轿。”粉呢小轿。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烧红的铁钎,
狠狠捅进我早已麻木的心窝子里。又来了。秦守业,我的好夫君,江南丝绸巨贾,
秦府的老爷。这是他抬进门的第几个了?第九?还是第十?我竟有些记不清了。
指腹下那朵并蒂莲,并蒂连理,枝枝蔓蔓纠缠不休,此刻瞧着,只觉无比讽刺。我指尖用力,
那尖细的银针“啪”一声,竟生生拗断了。断掉的针尖落在雪白的绸面上,刺目的一点寒光。
“哦?”我缓缓抬起眼,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结了厚冰的湖面,“老爷体恤,
天寒地冻的,知道府里冷清,又寻了人来添些热闹。既是新人,嬷嬷,按旧例,
收拾个院子出来吧,离老爷书房近些的,方便伺候。”赵嬷嬷眼圈倏地红了,嘴唇翕动,
终究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是,太太。”她转身退下,背影佝偻着,像瞬间老了十岁。
屋内的暖意似乎一下子被抽空了,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干裂声响。我松开手,
那绷着断针的绣绷“哐当”落在紫檀木的矮几上。并蒂莲的花瓣扭曲着,断针斜插在中央,
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热闹?呵……”胸腔里一股腥甜猛地往上涌,我死死攥住拳头,
指甲深陷进掌心,才将那口浊气压下去。秦守业,当年你跪在我沈家祠堂外三天三夜,
指天发誓此生唯我一人时,可曾想过有今日?那些滚烫的誓言,
如今都化作了这一顶顶抬进门的粉轿,碾碎了我所有的念想。我站起身,
走到内室靠墙的那排黄花梨顶箱柜前。最底下那格抽屉,沉重地拉开。里面没什么贵重物件,
只孤零零躺着一个褪了色的紫檀木小匣子。打开匣子,
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丝帕静静躺在里面,帕子一角,
用极细密的针脚绣着一个小小的“业”字和一个“舒”字,字迹旁,还残留着点点暗褐,
是当年他割破手指,以血为誓时留下的印记。定情帕。曾被我视若珍宝,
压在枕下伴我入眠的定情帕。指尖抚过那早已黯淡的血痕,冰冷一片,再无当年的灼热。
心口那点残存的火星,终于彻底熄灭,只剩一片灰烬般的死寂。“唯我一人?
”我低低地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房里显得格外瘆人,“秦守业,你的‘一人’,可真多啊。
”拿起匣中一把小巧却锋利的银剪。冰凉的金属触感刺得指尖一缩。
我展开那方承载了所有虚妄与耻辱的帕子,素白的绸面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陈旧的柔光。
没有犹豫。咔嚓!锋利的剪刃轻易撕裂了丝滑的绸缎,发出干脆利落的脆响。一剪,
将那纠缠的“业”字从“舒”字旁生生割裂。再一剪,带着血痕的丝线寸寸断裂。咔嚓!
咔嚓!一声连着一声,又快又狠。素白的帕子在我手中迅速碎裂,化作一片片不规则的残骸,
像被撕碎的誓言,像被践踏的真心。最后一剪落下,帕子彻底粉碎。
我抓起那一把冰凉刺骨的碎绸,紧紧攥在手心。尖锐的丝帛边缘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却奇异地压住了心口那股翻腾欲呕的窒息。这痛,真实。比那虚妄的情爱,真实百倍。
“太太,”赵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雪……雪姨娘来给您请安了。”雪姨娘?刚进府就迫不及待来耀武扬威了?动作倒快。
我松开手,任由那些碎绸飘落在脚边的炭盆沿上,有几片被热气一烘,微微卷曲起来。
理了理一丝不苟的鬓角,抚平衣襟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脸上重新端凝起主母该有的、无懈可击的平静。“请进来吧。”门帘再次掀起,
带进一股浓郁得有些呛人的甜香。一个纤细袅娜的身影款款而入,
穿着一身簇新的水粉色缠枝莲纹袄裙,外罩银狐毛滚边的素缎比甲。乌发堆云,
簪着一支赤金点翠的蝴蝶步摇,随着她的走动,蝶翅轻颤,流光溢彩。“婢妾雪娘,
给太太请安。”声音又软又糯,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吴侬韵味,能酥到人骨头缝里。
她盈盈下拜,姿态柔媚得如同风中弱柳,眼角眉梢却藏着一丝掩不住的得意与挑衅,
目光飞快地扫过我脚边炭盆沿上的素白碎绸,又迅速垂下。我端坐主位,
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如同打量一件新添的摆设。这雪姨娘,生得确实好。巴掌大的小脸,
肌肤胜雪,一双杏眼水汪汪的,看人时仿佛含着千般情意,万种委屈。柳腰纤细,
仿佛不堪一握。难怪秦守业迫不及待,连规矩都等不及,直接把人带了回来。“起来吧。
”我声音平淡无波,“既进了府,便是秦家的人。日后安分守己,伺候好老爷,
便是你的本分。”“是,婢妾谨记太太教诲。”雪姨娘站起身,腰肢轻摆,
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眼神却像带着钩子,若有似无地瞟向通往内院的方向,
“太太治家有方,府中姐妹和睦,婢妾定当以太太为楷模,尽心服侍老爷,
绝不敢有半分逾越之心。” 她嘴上说着“不敢逾越”,那眼神里的野心却几乎要溢出来。
姐妹和睦?楷模?我心中冷笑。这满院子的莺莺燕燕,哪个不是表面姐姐妹妹,
背地里恨不得撕了对方的皮?前头病死的李姨娘,投井的孙姨娘,
哪一个的死背后没有这些“姐妹”的推波助澜?这雪姨娘,看着娇弱,
只怕也不是盏省油的灯。“你有这份心便好。”我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盏,
指尖感受着瓷器的冰凉,“老爷今日车马劳顿,想必乏了。你既已请过安,
便早些回去歇着吧。”逐客令已下。雪姨娘脸上那抹柔顺的笑容僵了僵,
眼底飞快掠过一丝不甘,但很快又化作更甜腻的笑意:“太太体恤,婢妾感激不尽。
只是……”她微微咬了下唇,露出一点楚楚可怜的羞赧,
“老爷方才说……书房里还有些要紧的账目未看完,让婢妾……晚些时候送碗参汤过去。
”送参汤?三更半夜送去书房?这借口,拙劣得令人发笑。我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
冰凉的瓷器几乎要嵌进皮肉里。指甲掐进掌心的旧伤,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哦?
”我缓缓抬眼,目光如古井无波,直直看向她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既是老爷吩咐,
你自当用心伺候。”雪姨娘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鼓励?她微微一怔,
随即眼底的得意更甚,几乎要压不住那份轻狂:“婢妾明白,定不会让老爷和太太失望。
”她福了福身,腰肢扭动,像一条滑腻的美人蛇,带着一身甜腻的香风退了出去。门帘落下,
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香气。赵嬷嬷立刻上前,脸上是压不住的愤怒和担忧:“太太!
您就由着她这般放肆?这蹄子分明是……”“嬷嬷,”我打断她,声音冷得像冰,
“把炭盆挪近些。”赵嬷嬷不明所以,还是依言将烧得正旺的铜炭盆端到我脚边。
盆中银丝炭烧得通红,热浪扑面。我俯身,捡起脚边那些冰冷刺骨的、绣着血誓的碎帕残片。
一片,一片,毫不犹豫地扔进那跳跃着橙红火焰的炭盆里。嗤——!素白的绸缎遇火即燃,
瞬间蜷缩、焦黑,化作一缕缕带着焦糊味的青烟。那点点暗褐的血痕,在火焰中扭曲、消失,
仿佛从未存在过。火光映着我毫无表情的脸,眼神深处最后一点微光也彻底寂灭,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荒芜。“瞧见了么,嬷嬷?”我看着最后一片碎绸化为灰烬,
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铁锤砸在冰面上,“这就是爬爷们儿书房的赏。烧了,净了,
什么都没了。”赵嬷嬷看着盆中跳跃的火焰,又看看我死水般的脸,老泪纵横,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难言:“太太……您这是何苦啊……”何苦?我抬手,
指尖轻轻拂过依旧平坦的小腹。那里,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悸动,
像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微澜。夜,深得如同泼墨。寒风在庭院里呼啸,
卷起枯枝败叶,发出呜呜的悲鸣。正院的灯早已熄灭,一片死寂。唯有书房的方向,
还透出昏黄暧昧的光,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我独自坐在临窗的暖炕上,
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依旧觉得寒气刺骨。窗户留了一条细缝,冷风刀子似的刮进来,
也带来了远处书房隐约的动静。起初是细碎的娇笑,像银铃,又带着钩子,断断续续飘过来。
接着,是男人低沉的、带着醉意的调笑。声音模糊不清,却像毒针,一下下扎着耳膜。
赵嬷嬷几次想关窗,都被我抬手制止。我像个自虐的囚徒,强迫自己听着。
听着那代表着新欢的声浪,如何在这深宅寒夜里,将我残留的最后一点体面,彻底碾碎。
时间一点点流逝。炭盆里的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
窗缝透进来的寒气冻得我手脚麻木,心口却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五脏六腑都在绞痛。终于,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昏黄的灯笼光下,
一个纤细的身影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半扶半搂着走了出来。是雪姨娘。她脚步虚浮,
仿佛不胜酒力,整个人软绵绵地倚在秦守业怀里。水粉色的袄裙领口微微敞开,
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颈子。而就在那欺霜赛雪的肌肤上,赫然印着几点深红刺目的痕迹!
如同雪地里怒放的红梅,又像被野兽撕咬留下的伤口,在惨淡的灯光下,
散发着淫靡而挑衅的气息!秦守业的手,堂而皇之地环在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上,
低头在她耳边说着什么,惹得她又是一阵花枝乱颤的娇笑。他们相拥着,
穿过挂着红灯笼的回廊。那点点红痕,刺得满院喜庆的红灯笼都瞬间失了颜色,
变得惨淡而滑稽。寒风卷着他们的调笑声,清晰地灌入我的耳中。
“……爷……您真坏……轻点儿……”雪姨娘的声音黏腻得能拉出丝来。“小妖精,
刚才在书房里,你可不是这么说的……”秦守业的声音带着餍足的沙哑和毫不掩饰的狎昵。
“讨厌!太太……太太知道了可怎么好?”雪姨娘假意嗔怪,声音里却满是得意。
“知道又如何?”秦守业嗤笑一声,语气狂妄而冰冷,“她沈云舒?一个生不出嫡子的主母,
占着位置就该知足了!这府里,终究是爷说了算!你只管安心伺候好爷,旁的不用理会!
”寒风顺着窗缝猛灌进来,像无数冰冷的针,扎透狐裘,刺进骨头缝里。我僵坐在炕上,
浑身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只有心口那团火,烧得越发猛烈,几乎要将我焚成灰烬。
生不出嫡子……占着位置……知足……秦守业轻飘飘的几句话,像淬了剧毒的匕首,
精准无比地捅穿了我最后的、摇摇欲坠的堡垒。原来在他眼里,我沈云舒的价值,
仅仅维系在一个虚无的“嫡子”上!十年夫妻,操持中馈,殚精竭虑,
换来的竟是如此轻贱的评判!指甲早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却麻木得感觉不到。
眼前一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腥甜再次涌上喉咙。“太太!
太太您怎么了?”赵嬷嬷惊恐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猛地推开她欲搀扶的手,
踉跄着冲到窗边,一把将那扇留缝的窗户彻底推开!冰冷的寒风如同决堤的洪水,
瞬间灌满了整个房间,吹得我鬓发散乱,狐裘猎猎作响。我死死抓住冰冷的窗棂,
指节用力到泛白,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箭,射向回廊下那对纠缠的身影。
秦守业和雪姨娘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停下了脚步,愕然回头望来。
之之旺仔
豆浆国王
枝南一
枝南一
涛声依旧
贵川
第一深情
椰子冰茶
夜玄
沫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