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抄家那天,国公爷如天神般降临,救下了我和我病重的父亲。
他让我做了他书房的贴身掌事,人人都羡慕我的荣宠。可她们不知道,深夜里,
他是如何一边用我爹的性命威胁我,一边在我耳边轻笑:你的恐惧,你的眼泪,
才是我最好的藏品。1霜儿,是爹没用,是爹连累了你啊!
眼前这个两鬓染霜的男人曾是我眼里的山,如今他的肩膀却在哭泣中抖成了筛子。
他咳出的血,染红了手中那封被退回的婚书。三天前,李尚书家还言笑晏晏,
答应只要我嫁过去冲喜,便施以援手。
可昨夜宫里一道斥责我们岑家“教子无方”的申饬传出,李家便立刻翻了脸。
他们嫌我家败了,嫌我爹这口气马上就要断了,嫌我这个罪臣之女,脏了他们家的门楣。
我握住婚书冰冷的一角,指尖早已没了温度。我知道,我们完了。岑家曾是京城望族,
一朝获罪,树倒猢狲散。母亲在我七岁那年便一卷包袱“回了娘家”,再无音讯。
如今这破败的院子里,只剩下一个病入膏肓的爹,和一个随时会被饿死的我。爹,不怪你。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左右不过一条命,十八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
咱们不求人了。话音刚落,那扇快要散架的院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个油滑的声音钻了进来。哎呦,叔父,霜儿侄女,这是哭什么呢?天大的难事,
也别跟自个儿身子过不去呀!来人是我家远房亲戚,权叔。
一个当年靠着我爹提携才在内务府谋了个采办差事的势利小人。爹倒台后,
他第一个上门划清界限。我厌恶地看着他。从小,我就能看见一些旁人看不见的东西。
人身上都绕着一层淡淡的“气”,而这权叔身上,是那种贪婪又卑劣的土灰色,
黏腻得像臭水沟里的污泥。爹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挣扎着抹掉眼泪:阿权,
你……你怎么来了?我这不是听说霜儿侄女的亲事黄了,替你们着急嘛!
权叔一屁股坐在我们唯一还算完好的凳子上,一脸悲天悯人,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
我这不就是来给你们指条明路的嘛。我冷眼瞧着,心底冷笑。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他那双滴溜溜转的小眼睛在我身上打了个转,随即凑近了些,压低声音,
仿佛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叔父你可曾听说过当朝的镇国公,裴靳裴大人?
我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那位……那位有‘活菩萨’之称的国公爷?
可不就是他嘛!权叔一拍大腿,声音里满是谄媚,国公爷心善呐!
最是怜悯我们这些失意的旧臣家眷。他老人家最近正开府施恩,广收京中孤苦无依的女子,
说是要接入府中教养,待学成之日,或荐入宫中为女官,或寻一门好亲事,总之,
是给一条活路!霜儿侄女这般品貌,若是能入国公爷的眼……我心脏猛地一缩。
镇国公裴靳,这个名字在京城几乎等同于神祇。他战功赫赫,却仁慈宽厚,
据说每年都散尽家财救济贫苦。上个月,还有个受他资助的孤女,
被他举荐成了御前奉茶的女官,光耀门楣,引得全京城颂扬他的功德。可权叔这种人,
会这么好心替我们搭上这通天的门路?我心里的警铃疯狂作响,
可看着我爹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之火,拒绝的话堵在了喉咙里。这是一条喂了毒的藤蔓,
但不抓住它,我们下一秒就会摔得粉身碎骨。我扯出一个僵硬的笑,
对着权叔福了福身:若真能如此,权叔的大恩大德,岑霜永世不忘。权叔见我松口,
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连连摆手:好说,好说!包在叔身上!
他那副比我还急切的嘴脸,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知道,这恩情,怕是要用骨血来偿还。
2不出五日,权叔便领着一个背着画箱的山羊胡男人登了门。他说国公府那边已经递了话,
听闻我的身世后,国公爷深感同情,已有收录之意。但国公爷有个雅好,
喜爱为府中所收的义女绘制丹青,以作留念,美其名曰金钗册。我心里咯噔一下。
好端端的,为何要画像?还不等我开口,权叔便将那山羊胡画师往前一推:霜儿侄女,
这位是京城最有名的妙手丹青,刘师傅。国公爷特意派他来为你画像,这可是天大的体面!
那刘师傅一双眼睛黏在我身上,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我爹却已经激动得快要说不出话,
颤巍巍地就要请人去我们那四面漏风的堂屋。叔,就在堂屋画吧。我低声说。
权叔却把脸一板:那怎么成!堂屋光线这般昏暗,如何能画出侄女你的神韵?国公爷要的,
是最真实、最自然的模样。刘师傅说了,闺房之中,凭窗而坐,那光影才是最妙的。
我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闺房,那是女子最私密的地方。交差……
我听见权叔小声对画师嘀咕了一句,随即又换上笑脸,我的意思是,
咱们得把事儿办得漂亮,才好回报国公爷的善心不是?人家想看看你平日生活的模样,
咱们也得坦诚相待嘛。我看着床上那床打了几个补丁的旧被褥,
还有那张缺了一条腿用砖头垫起来的梳妆台,脸上火辣辣的。
这是要把我最后的尊严也扒下来,放在人前展览。爹在一旁连声附和,劝我听安排。
我深吸一口气,望了一眼窗外。阳光很好,暖洋洋的,可我却觉得那光照不进我心里半分。
……好。我听到自己说,劳烦刘师傅了。权叔和画师的脸上,
同时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心照不宣的笑意。我走进那间破败的卧室,坐在窗边。
画师在不远处支起画架,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借着打量光影的名义,
在我脖颈和手腕上放肆地逡巡。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半个月后,
一辆华丽到刺目的马车停在了我们胡同口。车上下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人,
身后跟着数十个家丁,抬着一箱箱的绫罗绸缎、名贵药材,还有一袋沉甸甸的银子。
整个胡同都轰动了。管家当着所有邻居的面,将一份烫金的帖子交到我爹手上,
朗声道:奉国公爷之命,接岑霜小姐入府。国公爷说,岑大人风骨依旧,
小姐更是兰心蕙质,岑家不该就此埋没。我爹捧着那袋银子,老泪纵横,
对着国公府的方向就要下跪:国公爷,您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呐!周围的邻居们议论纷纷,
看向我们的眼神从鄙夷变成了艳羡和敬畏。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我被扶上了马车。
车帘垂下的那一刻,我回头望了一眼我家的破院子,心中没有半分喜悦,
只有一种即将被巨兽吞噬的、无边无际的寒冷。这慈悲的戏码,演得真是天衣无缝。
3镇国公府,比我想象中还要辉煌百倍。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连地上铺的青石板都光洁如镜,映着我的倒影,渺小又狼狈。我被领着穿过无数回廊,
最终在一处名为上林苑的院落前停下。
这里便是裴靳专门用来安置他那些“义女”的地方。刚一进院门,
一个身穿鹅黄衣裙、容貌娇俏的少女便迎了上来。你就是新来的岑霜妹妹吧?我叫舒云。
她拉着我的手,热情得毫无芥蒂,快进来,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国公爷待我们如亲生女儿一般,你什么都别怕。我看着她周身那层纯净的淡白色气息,
知道她是个心思单纯的人。可也正因如此,她的话更让我心头发冷。
穿过种满奇花异草的庭院,我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镇国公,裴靳。
他正坐在一株桂花树下,手执一卷书,姿态闲适。听闻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张足以让全京城女子疯狂的脸。剑眉入鬓,凤眼狭长,鼻梁高挺,薄唇含笑。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锦袍,气质温润如玉,宛如神仙中人。可当我的视线与他对上的那一刻,
我几乎要窒息。我看不到一丝一毫传说中的“仁善金光”。在他的周身,
翻涌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黑绿色瘴气。那瘴气像是有生命一般,盘绕、蠕动,
隐约能看到一张张扭曲痛苦的人脸在其中沉浮。
那是一种极致的、源于灵魂深处的邪恶与腐烂,比我见过的任何阴暗都更加恐怖。
我浑身上下的血瞬间凉透了,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个人……根本不是菩萨。
他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鬼。霜儿?快给国公爷行礼呀。旁边的管家低声提醒。我猛地回神,
强压下几乎要破喉而出的尖叫。我屈膝,跪倒在地,
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罪臣之女岑霜,叩见国公爷。
谢国公爷……收留之恩。我练就的最好的一项本事,就是在极致的恐惧中,
维持表面的平静。裴靳站起身,亲自将我扶起。他的指尖碰到我手臂的瞬间,冰冷刺骨,
我仿佛被毒蛇碰触。起来吧。他的声音温和得像三月的春风,在本公这里,
没有罪臣之女,只有我的孩子。安心住下,把这里当自己家。我低着头,不敢再看他一眼,
只能看到他那双云纹锦靴,离我不过半尺。那靴子周围,黑绿色的瘴气几乎要凝成实质。
在国公府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这里的生活优渥得像一场梦。
有专门的师傅教我们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吃穿用度皆是顶尖。裴靳偶尔会来上林苑,
考校我们的功课,对每个人都和蔼可亲,关怀备至。我和舒云成了好友,
她每天都在我耳边念叨国公爷的种种好处。我看着院子里那些和我一样,
对裴靳充满感激和崇拜的少女们,一度怀疑是不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或许,
是我错怪了好人?毕竟,他救了我爹的命,给了我一个安身之所,数月以来,秋毫无犯。
直到我遇见了挽珠。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池塘边,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一支旧得发黑的银簪子。
她的眼神空洞,像是灵魂被抽走了。她周身的气息很奇怪,是那种死寂的灰白色,
还夹杂着几缕即将消散的、破碎的怨气。舒云拉着我离她远远的,别理她,
是个不知好歹的白眼狼。国公爷对她那么好,她却整天疯疯癫癫的,还总说些胡话。
什么胡话?就是……说国公爷是吃人的魔鬼什么的。舒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你可千万别信,她脑子不正常的。我看着挽珠单薄的背影,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不,
她没有疯。4转眼两年过去,我已年满十八。这两年,裴靳的“慈悲”滴水不漏,
让我那颗时刻警惕的心,几乎要被磨钝了。我甚至开始为自己当初的判断感到羞愧。
直到我及笄那天,裴靳单独召见了我。他屏退了左右,亲自为我倒了一杯茶,
那双含笑的凤眼,在我脸上逡巡。霜儿,一晃两年,你已出落成大姑娘了。
他的声音依旧温润,但我却从那黑绿色的瘴气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蠢蠢欲动的腥味。
我垂眸,恭敬地回答:都是国公爷的栽培。你的才学品性,我都看在眼里。
他放下茶杯,指尖在桌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我书房里,
缺一个掌管文书、贴身伺候的掌事女官。这个位置,干系重大,我想把它交给你。
我猛地抬起头,满脸错愕。国公爷的书房,那是整个府邸的机要重地。成为那里的掌事,
意味着无上的信任与荣宠。府里多少人挤破了头都得不到这个位置。国公爷……
我有些结巴,霜儿身份低微,恐难当此大任。他轻笑一声,站起身,走到我身边,
俯下身,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我说你当得,你就当得。从明日起,搬出上林苑,
住到我书房的侧间去。我需要你,随叫随到。他的目光,
不再是我熟悉的、那种悲悯众生的“菩萨”目光。它像一张无形的网,带着审视、估量,
还有一丝不加掩饰的占有欲,将我从头到脚笼罩。我的心,瞬间坠入冰窖。这张伪善的面具,
终于要被撕下来了吗?我其实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第二天,
我便在全府人羡慕又嫉妒的目光中,搬进了国公爷的书房侧间。书房的工作,
比我想象的要简单。大多是替他研墨、整理文书、通传消息。裴靳待我依旧温和有礼,
甚至在我犯错时,也只是耐心地指正,全然没有上位者的威严,反而更像一位宽厚的师长。
如果不是他周身那不祥的黑气,我几乎要彻底沦陷在他营造的温情假象里。直到那天。
他放下手中的狼毫笔,对正在整理书架的我说道:霜儿,收拾一下,
明日随我去京郊的汤泉别院住几日。近来朝事繁杂,我想去清静清静。我心头一跳:是,
国公爷。需要通知哪些人同去,我这就去安排。他的眼神飘忽了一瞬,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里的热度,让我如芒在背。不必了。他说,就我们两人。他转身走了出去,
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手脚冰凉。我看着他离开的方向,那里的黑绿色瘴气,
正兴奋地翻滚、膨胀,像一只终于等到猎物落单的野兽。我知道,最后的审判,来了。
5通往京郊别院的路上,我一直捏着袖中那支磨得锋利的银簪。那是挽珠在我离开上林苑时,
悄悄塞进我手里的。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了我一眼,那一眼里,有同情,
有恐惧,还有一丝解脱。裴靳的别院建在半山腰,清幽雅致,宛如仙境。可这份仙境,
在我眼中,却处处透着不祥。抵达当晚,天色骤变。起先只是阴风怒号,很快,
豆大的雨点便砸了下来,电闪雷鸣,仿佛要将整座山都劈开。一个仆人慌慌张张地跑来禀报,
说后山的溪流暴涨,冲垮了下山唯一的栈道。我们被困住了。我站在屋檐下,
看着外面瓢泼大雨,心里一片冰冷。这雨,来得太巧了。深夜,
又一个仆人连滚带爬地冲进主屋,脸色煞白,指着仆役们居住的东跨院,
语无伦次:国公爷!不好了!东院……东院走水了!火光冲天,
将漆黑的雨夜映得一片血红。混乱之中,裴靳始终镇定自若。他指挥着下人救火,
又派人“安抚”我们。折腾了半个时辰,火势被大雨浇灭,但整个东跨院已是一片狼藉。
管家前来复命,一脸为难:爷,东院和西院的厢房都被浓烟熏得不成样子,
今夜是住不得人了。这主屋……也只有您这一间卧房尚且完好。来了。我捏着簪子的手,
指节泛白。所有的意外,都精准地指向同一个结局。裴靳转过头,看向我。
他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看来,今夜要委屈霜儿你了。这卧房里有一架屏风,
你我分内外而居,你看可好?他是主人,我是奴婢。他的话不是商量,是命令。
我还能说什么?我垂下头,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但凭国公爷吩咐。卧房很大,
一架厚重的紫檀木雕花屏风,将房间隔成两半。他居里,我居外。他似乎觉得很有趣,
轻笑了一声,便自顾自地解了外袍,往里间走去,留下淡淡的龙涎香,
混杂着一丝我才能闻到的、若有似无的腐臭。小丫头,脸皮倒是薄。你先歇息吧,
匿名
匿名
瀑瀑
苦橘
阿苏
黑红岚柏
墨牍山川
惜月成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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