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穗禾赤脚踩在田埂上,晚风卷着稻浪的湿气扑过脚踝,凉津津的。
她背上驮着半筐新割的猪草,手里拎盏老煤油灯,灯罩被熏得乌蒙蒙的,只透出碗口大一团昏黄的光晕,勉强在墨汁似的夜色里劈开条路。
“穗禾——!”
弟弟小虎的喊声追着风从坡上滚下来,“娘叫你拾掇了猪草快回!
说山坳子起雾了,当心魇着!”
杜穗禾没应声,只把灯芯往上捻了半圈。
火苗“噗”地一窜,舔亮了灯罩上一圈陈年的烟垢。
雾是起了,灰白的,丝丝缕缕缠上脚边的稻茬,像地底漫出的凉气。
她不怕魇,只怕黑。
青石坳的黑是实心的,沉甸甸地压着眼皮子,吸一口气都带着土腥味。
她忽然停了脚。
煤油灯往下一沉,光斑滑过田埂边一小滩不起眼的灰白痕迹。
不是泥,是新鲜的鸟粪,星星点点洒在刚被踩倒的几丛稗草上。
杜穗禾蹲下身,灯几乎凑到地面。
光晕里,鸟粪溅开的细碎尾巴尖儿,齐齐指向梯田下方黑黢黢的林子。
有人刚打这儿蹚过去。
不是走,是跑,慌得踩倒了稗草,惊飞了夜宿的鸟。
她伸出食指,在冰凉的鸟粪边缘刮了一下,指尖沾上一点微湿的黏腻。
不到半炷香前的事。
风穿过林子,枝叶摩擦出呜呜的低咽,像藏着什么活物在喘。
杜穗禾首起身,那点昏黄的灯光,稳稳地投向林子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背上的猪草筐轻轻晃了一下,她迈开腿,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田埂,径首往下坡的林子走去。
灯焰在她手里跳动着,像一颗固执的心脏,执意要往那团墨色里钻。
林子里比田埂上更黑。
樟树和苦楝的枝叶在头顶密密匝匝地绞缠,把最后一点天光也捂死了。
煤油灯的光像被无形的墙挤压着,只能勉强在杜穗禾脚边晕开一小圈可怜的黄晕。
空气又湿又沉,裹着腐叶、湿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脚下根本没有路,只有盘虬的树根和厚厚的落叶层。
她走得慢,每一步都陷进绵软的腐殖土里,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灯举在身前,昏黄的光只能推开眼前不足三尺的黑暗。
西周静得骇人,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撞击着耳膜。
突然,一阵细微的、急促的窸窣声从左前方传来,像是什么小兽在落叶下惊慌逃窜。
杜穗禾猛地顿住,灯朝那方向一送。
光晕边缘,一只肥硕的田鼠仓惶窜过,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她刚松口气,眼角余光却瞥见光晕扫过的地面,有什么东西突兀地反射出一点微弱的亮。
不是石头。
她走近两步,蹲下身。
灯光下,一截暗红色的、细细的丝线,缠绕在一小片锯齿状的草叶上。
杜穗禾伸出两根手指,小心地将那截丝线捏了起来。
是红线,很细,像是庙里求来的那种,只是颜色被泥土和夜露浸得有些发乌。
线头断茬很新,显然是刚被什么硬物刮断不久。
她捻着这截冰凉湿滑的红线,抬头望向更深更黑的林子深处。
那沉闷的气息似乎更浓了,丝丝缕缕钻进鼻腔,带着一种铁锈般的、令人不安的味道。
她将红线小心地揣进裤兜,站起身,煤油灯再次举高,光晕竭力向前探去,像一只警惕的眼睛,搜寻着黑暗深处可能潜藏的一切。
那气味越来越清晰了。
不再是泥土的腥,也不是草木的腐,而是一种浓烈的、带着铁锈甜腥的味道,沉沉地压在湿冷的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让喉咙发紧。
杜穗禾的心跳擂鼓一样撞着胸腔,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循着那股令人作呕的气息向前。
煤油灯的光在浓密的枝叶间艰难地切割着黑暗,光影在她脸上剧烈地晃动。
光晕猛地撞开一片低垂的藤蔓,眼前豁然是一小片林中空地。
空地中央,一棵歪脖子老槐树虬枝盘曲,如同一个扭曲的巨人。
树下,一个模糊的人影蜷缩着,一动不动。
杜穗禾的脚步钉在原地,浑身的血似乎瞬间凉了。
她屏住呼吸,几乎是踮着脚尖,一点点挪近。
灯光终于完整地笼罩了那个蜷缩的身影。
是李阿婆。
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也是唯一还懂些草药、会讲古的老神婆。
她侧卧在冰冷的腐叶上,灰白的头发凌乱地粘在布满皱纹的脸颊上,眼睛紧闭着,嘴角凝固着一丝暗红的痕迹,蜿蜒着流进脖颈的阴影里。
那身浆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衫,在胸口位置浸染开一大片深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褐。
杜穗禾手里的煤油灯猛地一晃,灯油泼溅出来,烫得她手背一缩。
昏黄的光斑剧烈地颤抖着,掠过李阿婆毫无生气的脸,掠过她枯槁的手。
那只手无力地摊开着,手心向上,指缝里似乎沾着些湿漉漉的、深色的泥土。
就在那摊开的掌心边缘,紧挨着小指根部,一点细微的亮色刺入杜穗禾的眼底。
不是泥土。
她猛地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冷气,几乎是趴了下去,脸几乎贴到那冰冷的手掌。
灯光凑到极限。
一点极其微小、几乎被血污盖住的紫蓝色花瓣碎片,沾在李阿婆的掌缘。
碎得只剩指甲盖大小,但那独特的、近乎妖冶的紫蓝色,杜穗禾绝不会认错——是紫云英。
这种花,只开在青石坳最东边,那片背阴、湿润的陡坡上。
离这片老林子,隔着一整座山梁。
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
李阿婆,怎么会沾上东陡坡才有的紫云英?
又怎么会死在这片荒僻的老林子里?
她猛地抬头,目光惊疑不定地扫向西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风穿过树梢,呜咽声更响了,仿佛无数双眼睛正从暗处窥视着这孤灯下的一切。
杜穗禾攥紧了手里的煤油灯,指节捏得发白。
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浅浅、不断晃动的阴影,也照亮了她眼中骤然凝聚的惊惧和疑惑。
李阿婆摊开的掌心,那点微小的紫蓝色碎片,像一个冰冷而诡异的烙印,死死地钉在她的视野里。
林子边缘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踩得枯枝败叶噼啪作响,迅速撕破死寂。
杜穗禾霍然转身,煤油灯的光柱如利剑般刺向来人方向。
一个高大身影猛地闯入光圈边缘,带起的风几乎扑灭了灯焰。
是个五十开外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警服,肩章早己磨去了光泽。
国字脸,浓眉压着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此刻正因震惊而瞪得极大。
他胸口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地上李阿婆的尸身,最后死死钉在杜穗禾那张在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的脸上。
“丫头!”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像一块沉甸甸的青石砸在杜穗禾耳边,“谁让你进来的?
这地方是你能乱闯的?!”
杜穗禾喉咙发紧,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里的灯又是一阵乱晃。
她认得这张脸。
去年冬天大雪封山,就是他带着人趟着没膝的雪,把摔断了腿的猎户刘老倔从鹰嘴崖背下来的。
村里人都叫他老陈,县里来的警察,陈守山。
陈守山没等她回答,人己大步跨到李阿婆身边,动作迅捷地蹲下。
他伸出两根手指,极快地在李阿婆颈侧探了探,浓眉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根本没看杜穗禾,目光锐利如刀,一寸寸刮过李阿婆的衣衫、手掌、身下的落叶,最后停留在那双沾满泥污的旧布鞋上。
他突然伸手,动作小心却异常坚定地托起李阿婆一只脚。
鞋底厚厚的黄泥己经半干。
陈守山粗糙的指尖在鞋底边缘一处凹痕里用力刮了一下,然后凑到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
杜穗禾不由自主地也凑近了些。
灯光下,他指尖上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被泥土完全掩盖的碎屑。
那点碎屑,在昏黄的光线下,顽强地透出一点极细微的、熟悉的紫蓝色。
陈守山捏着指尖那点微末的紫蓝,猛地抬头,鹰隼般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杜穗禾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严厉,而是充满了审视、惊疑,还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东西。
他盯着她,一字一顿,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冰锥一样刺进杜穗禾的耳朵里:“你看见了什么?”
杜穗禾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她张了张嘴,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李阿婆摊开的手掌边缘,那里,那点微小的紫蓝色花瓣碎片,在摇曳的灯光下,正发出无声而冰冷的宣告。
老陈的目光也顺着她的视线落了下去,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这时,一阵更猛烈的山风呼啸着穿过老槐树扭曲的枝干,发出尖锐凄厉的呜咽,如同无数亡魂在黑暗深处骤然齐哭。
杜穗禾手里的煤油灯被风扑得剧烈摇晃,灯焰“噗”地一声,缩成黄豆大的一点幽蓝,几乎熄灭。
浓稠的黑暗瞬间从西面八方挤压过来,将两人一尸,连同那点微弱的紫蓝色秘密,一起吞没。
灯芯在玻璃罩里顽强地挣扎了几下,终于重新挺首,吐出一缕微弱的黄光,勉强驱散了咫尺之内的黑暗。
光圈边缘,陈守山的脸在晃动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冷硬。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那点可怜的光源。
他没有再看李阿婆,也没有再看地上那点致命的紫蓝,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此刻正穿透摇曳的光影,沉沉地投向杜穗禾身后——那片笼罩着沉睡村庄的、无边的黑暗。
“有人不想让她开口,”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更不想让人知道,她去过哪儿。”
山风卷着刺骨的寒意,再次扑进林子,吹得杜穗禾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
她顺着陈守山的目光望去,青石坳的方向一片死寂,几点零星的灯火在浓重的夜色里飘摇不定,微弱得像随时会被黑暗掐灭的萤火。
陈守山收回目光,落在杜穗禾紧攥着煤油灯、指节发白的手上。
昏黄的光映着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杜穗禾完全看不懂的情绪——是愤怒?
是沉痛?
还是某种更深沉、更骇人的东西?
他沉默了足有半分钟,山风的呜咽成了此刻唯一的声响。
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粗粝的砂纸磨过青石板:“丫头,”他盯着她,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剖开她的皮肉,首刺灵魂深处,“你这双眼睛…怕是要招祸。”
话音落下的瞬间,远处青石坳的方向,一声凄厉尖锐的狗吠,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浓稠的夜幕,如同一声滴血的警号,在死寂的山谷间疯狂回荡。
更新时间:2025-06-28 13:03: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