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绣架前,手里捏着根银线,却半天没绣下一针。
周氏那句 “再过几日宫里就要派人来挑选秀女” 像根细针,密密麻麻扎在心上。
云珠端来一碗冰镇酸梅汤,见我发怔,轻声道:“姑娘,喝口汤解解暑气吧。”
我接过白瓷碗,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却压不住心头的燥热。
“云珠,你说…… 选秀是真的吗?”
“前几日厨房的李嫂子就念叨过,说今年是大靖三年一选的年头。”
云珠蹲在我脚边,帮我理着散落的丝线,“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就传到咱们府里。”
正说着,院墙外传来两个洒扫丫鬟的闲聊声。
“听说了吗?
这次选秀不光看容貌,还得考女红和棋书画呢。”
“那是自然,进了宫伺候皇上,哪能是寻常女儿家?
我表姑家的侄女去年参选,就因一笔字写得好,被分到了尚功局当差。”
“尚功局算什么?
要是能被皇上看中,哪怕只封个更衣,也是天大的福气。”
“福气?
我倒觉得是活罪。
听说宫里的娘娘们斗得厉害,去年就有个秀女刚进去三个月,就不明不白地没了。”
后面的话渐渐模糊,想来是走远了。
我握着酸梅汤的手指微微收紧,碗沿的凉意沁得掌心生疼。
云珠朝墙外啐了一口:“嚼舌根的奴才,姑娘别往心里去。”
“我没往心里去。”
我把碗放在案上,银线在绣绷上绕了个结,“只是觉得…… 有些突然。”
母亲在世时,曾给我讲过些宫里的事。
她说当年外祖父在京中做过修撰,见过皇后娘娘的凤辇从街上经过,那明黄色的轿帘绣着九只金凤凰,远远看着就叫人腿软。
那时我只当故事听,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和那朱红宫墙扯上关系。
“姑娘若是不想去,咱们寻个由头躲过去?”
云珠眼里闪过一丝急切,“我听说城西的王大夫最会装病,要不……傻丫头。”
我戳了戳她的额头,“选秀是皇命,岂是说躲就能躲的?”
沈府虽算不上顶级世家,却也是江南有名的书香门第。
父亲官至五品礼部员外郎,按规矩,家中适龄女儿必须参选。
更何况清瑶一心想攀龙附凤,周氏定会拼尽全力把她推出去,我这个庶女,不过是陪衬的绿叶。
正思忖着,院门口传来张妈的脚步声。
她手里提着个食盒,见了我便笑道:“姑娘猜老奴给您带了什么?”
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碟醉蟹,两只桂花糖藕。
都是母亲在世时最爱吃的,也是张妈最拿手的手艺。
“昨日回了趟老家,带了些新下来的藕。”
张妈用银簪挑开蟹壳,“知道姑娘爱吃这口,特意多做了些。”
我夹起一块糖藕,软糯的藕段裹着晶莹的糖浆,甜香里带着桂花的清冽。
可舌尖触到甜味,眼眶却先热了。
“张妈,您不该总惦记着我。”
“看你说的。”
张妈往我碗里添了勺蟹肉,“当年你娘把我从乱葬岗上救回来,这份恩我记一辈子。
如今她不在了,我不疼你疼谁?”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几分忧虑:“方才在廊下听周夫人的大丫鬟说,这次选秀是贵妃娘娘亲自督办的,规矩严得很。
姑娘…… 你可得仔细些。”
我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苏贵妃的名号在江南也如雷贯耳,听说她出身镇国将军府,性子烈得像团火,前年因画师把她画胖了半分,就杖责了御书房的三个太监。
“我晓得了。”
我把蟹肉拨进云珠碗里,“左右不过是去应个景,选不选得上还两说。”
张妈叹了口气,又叮嘱了几句女红要选素净花样、见了贵人莫要抬头这类话,才提着空食盒匆匆离开。
她走时特意看了眼廊下那株兰草,低声道:“这花耐旱,哪怕根扎在石缝里,也能抽出新芽。”
我望着她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突然明白她这话里的深意。
傍晚时分,前院传来一阵喧哗。
云珠撩着帘子往外看了眼,回来时脸色发白:“姑娘,是老爷回来了,还带了位穿官服的大人。”
父亲沈修远在京城任职,半年才回一次江南。
这个时候突然回来,多半是为了选秀的事。
果然没过半个时辰,就有丫鬟来传话,让我去正厅回话。
穿过抄手游廊时,正撞见清瑶从对面走来。
她换了身石榴红的蹙金旗袍,鬓边插着支赤金点翠凤钗,见了我便停下脚步,用绣帕掩着嘴轻笑:“妹妹这是要去见父亲?
可得好好打扮打扮,别给咱们沈府丢人。”
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湖蓝色布裙,指尖无意识绞着袖口:“姐姐说笑了,父亲要看的是规矩,又不是衣裳。”
清瑶被噎了一噎,随即冷笑一声:“牙尖嘴利有什么用?
到了宫里,还不是得看家世背景。”
她说着挺了挺胸,凤钗上的珠翠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我娘己经给我备了三箱嫁妆,就算选不上,也有的是王公贵族抢着要。”
我没再接话,福了福身便往前厅走。
身后传来她丫鬟的窃笑声,像细小的针,扎得人后背发紧。
正厅里檀香袅袅,父亲穿着藏青色的官袍坐在太师椅上,旁边坐着位穿孔雀蓝补服的中年男子,看品级该是知府大人。
周氏站在一旁给两人续茶,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细纹都舒展开了。
“微婉来了。”
父亲抬眼看向我,目光里没什么温度,“这位是李知府,快行礼。”
我屈膝福到地:“民女沈微婉,见过知府大人。”
“沈大人好福气啊。”
李知府抚着胡须笑道,“大小姐明艳动人,二小姐瞧着也是个聪慧的。”
父亲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客套:“不过是些小户女儿,难登大雅之堂。”
他转向我,“这次叫你回来,是想问问你女红课业如何了?
宫里的嬷嬷最看重这些。”
“回父亲,每日都有练习。”
我垂着眼帘,不敢看他的脸。
周氏在一旁插话:“微婉这孩子就是性子闷,绣活倒是不错,前几日还给清瑶绣了幅百子图呢。”
“哦?”
李知府来了兴致,“可否拿来给老夫瞧瞧?”
清瑶立刻抢着道:“那幅图被我不小心弄脏了,改日让妹妹再绣一幅给大人过目。”
她说着瞟了我一眼,眼底藏着几分得意。
我心里明镜似的,那幅百子图定是被她故意损毁了。
可在知府面前,半句辩解都是错的。
父亲果然皱起眉:“做事这般毛躁,如何能行?
从今日起,每日抄十遍《女诫》,什么时候性子稳了什么时候停。”
“是。”
我应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从正厅出来时,暮色己经漫过飞檐。
廊下的宫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晕里,飞蛾扑棱着翅膀往灯芯上撞,明明灭灭的影子映在青砖上,像极了此刻的自己。
云珠早在月亮门边等着,见我出来连忙迎上来:“姑娘,没事吧?”
我摇摇头,往西跨院走。
晚风卷着栀子花香扑在脸上,甜得有些发腻。
“云珠,去把我那箱银线找出来。”
“姑娘要做什么?”
“绣幅新的百子图。”
我望着远处正厅的方向,灯火通明里透着欢声笑语,“他们不是要我绣吗?
我便绣一幅让他们看看。”
回到院子时,廊下的兰草被夜风拂得轻轻摇曳。
我蹲下身,看着那半枯的叶片间冒出的嫩芽,突然觉得,或许这宫墙内外的路,从来都不是别人给的,是得自己一步一步绣出来的。
更新时间:2025-07-11 22:33: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