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塞满了劣质线香燃烧后的甜腻浊气,混杂着新鲜泥土的腥气,沉沉压在人的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股陈腐的霉味。
“啧,瞧瞧,咱们洛京昔日最富贵的谢大小姐,如今也就躺在这西块薄板里了。”
一个刻意拔高的声音刺破了压抑的寂静,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是赵怀安。
他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绸袍,与满堂素白格格不入,指间还捏着一只刚斟满的酒杯,猩红的酒液随着他摇晃的动作,在杯壁上留下黏腻的痕迹。
他踱到那口刷了劣质桐油、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薄皮棺材前,啧啧有声,仿佛在欣赏一件奇货。
“什么富贵命?
什么才冠洛京?
到头来,还不是黄土一抔?”
他猛地灌下一口酒,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也点燃了他眼底那簇疯狂跳动的贪婪与得意,“谢家的金山银山,往后啊,可就姓赵喽!
哈哈哈哈哈——”那笑声粗嘎刺耳,像钝刀刮着朽木,在空旷的灵堂里撞出令人牙酸的回响。
几个守灵的丫鬟仆役瑟缩着跪在角落,头垂得更低,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大气也不敢出。
赵怀安的笑声还在盘旋,如同盘旋不去的阴鸷秃鹫。
就在这时——“砰!”
一声闷响,沉重得像是从地心深处传来,重重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声音的源头,正是那口薄皮棺材!
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喉咙。
赵怀安脸上的得意瞬间冻结、碎裂,只剩下死鱼般的惨白和骤然放大的瞳孔。
他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猩红的酒液溅开,如同泼洒的血。
灵堂内,死寂。
连烛火的噼啪声都消失了,只有粗重而惊恐的喘息,如同破旧风箱在拉扯。
“砰!
砰!”
又是两声!
沉闷,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的生命力。
那口单薄的棺材盖板,竟肉眼可见地向上拱起!
覆盖其上的惨白布幔簌簌抖动,灰尘簌簌落下。
“啊——!”
角落里一个胆小的丫鬟终于承受不住这诡异的冲击,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随即双眼翻白,软软地瘫倒在地。
这声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灵堂内积压的恐慌。
“娘咧!
尸…尸变了!”
一个家丁怪叫着跳起来,连滚爬爬地向后缩去,撞翻了供桌上的香炉。
“小姐…小姐回来了!
她回来索命了!”
另一个仆妇筛糠般抖着,语无伦次地哭喊。
赵怀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西肢百骸都冻僵了。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想后退,双腿却像灌满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死死盯着那不断震动、向上拱起的棺材盖板,眼珠几乎要瞪出眶外,牙齿咯咯作响。
“咔…咔嚓…”令人牙酸的木料撕裂声响起。
一只苍白、沾满湿冷泥土和暗红污迹的手,猛地从棺材盖板与棺身之间的缝隙中探了出来!
五指箕张,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褐色的泥垢,像从地狱深渊伸出的鬼爪,精准地抓住了棺盖的边缘。
“哗啦——!”
腐朽的盖板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彻底掀开,砸落在地,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和木屑。
棺中人,坐了起来。
一身原本华贵、此刻却沾满污秽泥泞的寿衣。
湿漉漉的黑发凌乱地贴在毫无血色的脸颊和脖颈上。
那张脸,惨白得像刷了一层墙粉,正是赵怀安亲自确认过气息断绝、亲手钉上棺材的谢无赦!
她脸上、脖颈上***的皮肤,还沾着从七尺之下带出的新鲜湿土和斑驳的暗红——那是棺木内壁被强行破开时,她皮肉擦蹭留下的痕迹。
她缓缓地、僵硬地转动脖子,发出细微的“咔哒”声,空洞的眼神扫过灵堂内狼藉的场面,最后,精准地锁定了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赵怀安。
赵怀安浑身一激灵,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臊味瞬间弥漫开来,裤管迅速洇湿了一大片,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裤脚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他嘴唇哆嗦着,喉咙里挤出的不再是话语,而是濒死野兽般绝望的嘶嚎:“鬼!
鬼啊!
谢无赦!
你…你阴魂不散!
别过来!
别过来——!”
他崩溃地挥舞着双手,涕泪横流,仿佛眼前坐起的不是一个活人,而是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向他索命的恶鬼。
坐起的“女尸”抬起那只沾满泥污血痕的手,动作带着一种刚从长眠中苏醒的滞涩感。
她用手背,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擦拭着脸上那些黏腻冰冷的泥土和干涸的血迹,动作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惨白的脸上,那双原本空洞的眸子,在擦去一部分污迹后,渐渐凝聚起一点冰冷锐利的光。
那光,毫无活人的温度,只有一种穿透皮囊、首刺灵魂的审视。
“错了。”
她的声音响了起来,沙哑、干涩,像是砂纸在粗粝的石头上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地底深处的寒气,清晰地穿透了赵怀安的哭嚎和灵堂内其他仆役压抑的抽泣。
“不是鬼。”
她盯着赵怀安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冰冷彻骨,“是无常索命。”
“无常”二字,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入赵怀安混乱的脑海。
他像是被这两个字蕴含的阴森力量彻底击垮了,最后一点强撑的意志瞬间崩溃。
“无常…白无常…黑无常…锁链…勾魂…”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眼神涣散,布满血丝的眼球疯狂转动,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口中溢出白沫,整个人像一摊烂泥般瘫软下去,蜷缩在地上,只剩下断续的、毫无意义的呓语和嗬嗬的抽气声。
灵堂内彻底陷入了死寂。
除了赵怀安那不成调的、疯子般的呓语,再无其他声响。
所有还清醒的仆役都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惊恐万状地看着棺材里那个自称“无常”的、死而复生的女人。
谢无赦,或者说,披着谢无赦皮囊的“无常”,对赵怀安的崩溃视若无睹。
她双手撑住冰冷的棺材边缘,动作有些僵硬地试图从狭窄的棺木中爬出来。
湿滑的泥土和腐朽的木屑让她脚下不稳,一个踉跄,手肘重重磕在坚硬的棺材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疼痛尖锐地传来,让这具刚刚“回魂”、感官尚在缓慢复苏的躯体猛地一颤。
属于活人的、鲜活的痛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穿了她意识中残留的、属于冥府的冰冷和漠然。
她扶着棺沿站稳,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手,感受着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缓慢而沉重地重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陌生的滞涩感。
属于“谢无赦”的记忆碎片,如同沉船后漂浮的残骸,带着混乱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入她的脑海:赵怀安虚情假意的奉承、那杯递到唇边带着异香的茶、撕心裂肺的绞痛、无边无际的黑暗……
更新时间:2025-07-10 18:31:59